第40章 枯黃·(三)
第四十二章
謝榛究竟會不會失去他看做生命的那些東西,謝青芙並不知道,她只是清楚明白的感覺到,她看做生命的東西,大約真的會失去了。
謝青芙想起見到沈寂的那天,她伸出手指要碰他的手,而他寒玉般的雙眸里流露出抗拒,冷冷的對她說「不要,臟。」她本以為那只是他過於害羞,現在想想,他大約並沒有騙她,他是真的感覺仇人的女兒十分骯髒,連觸碰都沒辦法忍受。
所以每次被她碰過之後,他便會立刻去沐浴,即便是寒冷的冬天。可悲的是她總是不厭其煩的招惹他,在那時的他看來,她大約就像一隻蒼蠅一樣,糾纏不休,令人作嘔。
後來他們一起長大,他一邊記賬陪她念書,熬夜做完賬本陪她遊玩,她被困在地窖那一夜他在雪中陪了她一整夜,她被謝榛懲罰的時候他陪她跪了一整晚。謝青芙不願意相信那些都是假的,花大娘說的不過是簡單的話語,卻要把她記憶中最鮮活的沈寂生生毀去。她想相信沈寂,只是花大娘說的那些事情同從小到大遇到的事情重疊起來,她再也騙不了自己。
她在灶膛旁邊坐下來,傻子般盯著灶膛中的火焰。心中彷彿有個小人,手中拿了把刀,一刀一刀的戳在她心上,鮮血還未流出來,便被同一把刀子堵了回去,周而復始,循環反覆。她疼得捂住胸口想大喊大叫,然而喉嚨中也像是堵住了什麼東西,喊不出來,叫不出來,那種瀕臨絕望不知所措的感覺讓她覺得自己下一刻就要死去了。苟延殘喘著也不過是想等沈寂回來,再見他一面而已。
不論沈寂十年前是為了什麼出現在她的面前,她不會忘記他陪她長大,陪她經歷歡喜悲憂,在最難過的時候陪在她身旁,甚至在她不想嫁人的時候帶著她私奔。她不願意相信任何人對他的詆毀,記憶中只有那個少年向他伸出來的手,他帶著她第一次逃出謝府,見到了外面五彩斑斕的世界。那些帶著善意的,帶著惡意的人,那些溫暖著的,刺痛心靈的感覺,都是他帶著她一起遇見,一起經歷。
三年前,他失去手臂,她一個人回到牢籠里。
三年後,她本來以為自己可以為他再拼上一次,只是沒有想到他是恨著他的。現在他什麼都不記得了,所以才對她溫柔至極,等到他恢復記憶后,知道自己同仇人的女兒親密如斯,大約會覺得十分絕望與噁心罷。
她喜歡沈寂,但他恨著她。她恨不得永遠與他在一起,但他卻想要離她遠遠的。
她的娘親對不起他,她明明什麼都沒有做錯,他恢復記憶后卻不可能和她在一起了。現在的他甚至不知道,他曾經那麼恨她。
不知不覺便落下了眼淚,從無聲到緊咬嘴唇,雙唇間溢出哭聲,謝青芙哭了許久,直哭得喉中發緊,雙腿發麻。花大娘一直沒有來打斷她,屋外的天色漸漸的便暗了下來,彷彿潑墨滿天,風雨欲來。
灶膛中的火早已熄滅了,謝青芙獨自將自己窩在狹窄的黑暗中,耳邊響起了腳步聲。沈寂的腳步聲她是熟悉的,極穩,極有規律,一聲聲踩在她的心上。此刻那腳步聲卻像是在尋找著什麼東西般,失去了從前的鎮定。過了許久,大約發現了藏在黑暗中的她,那腳步聲像是為了確認什麼般快速的向這邊靠近,停在她的面前,然後他點亮了油燈。
廚房中亮起一片暖色,謝青芙覺得眼中發酸,她抬起頭去看著沈寂,卻見他就站在她的面前,那盞油燈在他的手中散發著光芒。
昏黃的燈光下,他的眼中還有未散去的慌色,凌亂的青衫像是漂浮在水面上,有些皺掉的青蓮花瓣,緊蹙的眉心讓人只望一眼便覺心中劇烈抽搐。他微微低著頭,沉默的望著她,許久都沒有說話。
他的表情讓人心疼,彷彿放下心來般輕呼出一口氣。望見她眼中淚光,他眉心蹙得更緊,聲音低啞難堪道:「我只是出門一趟,回來就尋不見你。你躲在這裡做什麼?」
謝青芙並未回答,她眨了眨眼睛,然後對他搖了搖頭。
沈寂在她的面前蹲了下來,他的聲音慢慢的低了下去,又沉默了片刻:「我沒辦法扶你,你抓著我的袖子,自己站起來。」
謝青芙下意識便避開了他的袖子,如同避開一件她最害怕的東西那般。空氣中升起一種讓人難堪的沉默,頓了頓,她不去看他的眼睛,雙腳有些發麻,自己艱難的站了起來。
謝青芙張了張嘴唇,只說出三個字來:「……我餓了。」
沈寂的身體還保持著想讓她抓住袖子站起來的姿勢,他動了動手指,低眸道:「我知道了。」
頓了頓又道:「若有難過的事情……」手指微微收緊,「不用躲起來哭。用過飯後全都告訴我,我總能想出辦法來替你解決。」
無論是什麼樣的事情,他一定會幫她解決,即使是拼盡全力也會幫她解決。
只是看著她哭,他心中便難受得彷彿針刺一般。哪怕只是片刻也無法忍受。
沈寂說的話落入謝青芙耳中,卻越發讓她覺得心中酸澀。她仍舊不敢看他的雙眼,眼眶發紅,用力的點了點頭,然後乖巧的抓起他那管空蕩蕩垂下來的袖子,擦乾淨了臉。
除了拉她起來之外,他連眼淚也沒辦法替她擦。
沈寂握緊油燈,心中沉悶而酸澀。彷彿巨石擊打山壁,落下些沉重的石屑,嘩啦嘩啦墜在地上,將地上的植物一顆一顆全都壓塌。他看著過程,但是他什麼也做不了。他毫無辦法。
謝青芙安靜的坐在灶膛前,往裡面一根一根的填柴火。她與平常的時候彷彿沒什麼不同,甚至還在他要洗菜的時候站起來,吸了吸鼻子幫他挽起袖子。
沈寂的動作與平常也沒什麼不同,不看她的雙眼,用單手熟練的洗菜,切菜。空氣中瀰漫著一種壓抑的氣氛。
他與她都能感覺到對方的不對勁,但卻都不想,也不敢開口去詢問,彷彿多說一句話便會打破這種平衡,然後覆水難收。她低著頭只顧著燒火,將火燒得十分旺后才停下來,只是一停下,腦海中便又滿滿的都是花大娘說過的話。耳朵里只聽到他做飯發出的聲音,單調至極。
謝青芙悄悄的抬起頭看了一眼沈寂,淚眼望他的輪廓,溫柔又模糊。她低下頭抬起手指,抹去了眼角的濕意,知道許多事情后,沈寂待她越好,她卻越發感受到絕望和難過,像是漆黑冰冷的潮水,快要將她整個人淹沒其中。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將一根柴火扔進灶膛里,忽然便吸了吸鼻子道:「我已經不餓了。」
他動作一頓,手中收拾好的青菜往下滴著冰涼的水,有幾滴滴落在地上,發出「滴答滴答」的聲響。
不等他說話,她猛地縮回了手。手指帶起柴火上的火星濺在手上,疼得她猛地吸了口氣,但她卻也沒有叫出聲來,只是微微咬了咬牙,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道:「我回去躺一會兒。」他沒有說話,廚房中一片死寂,感覺到他的沉默,她心中猛地一沉,卻仍舊沒有同他再多說一句話,轉了身快步走出了廚房,回到房中將自己死死的埋在被子里。
不知道躺了多久,仍舊是那熟悉的的腳步聲,刻意的放輕了,從房門口一直走進房間里來。
謝青芙用力閉上雙眼,假裝已經睡著。她能感覺到他就站在她的床前,他的身上永遠帶著一種微微泛寒的清冷味道,她迷戀無比的味道。他頓了頓,放下了什麼東西,然後彎下腰來,微涼的鴉發拂過她指尖。他握住她的手指,找到她方才被火星燙傷的傷口,慢慢的將一種溫柔而潮濕的物體敷在了她的手指上。
他的動作太溫柔,太小心翼翼,以致於她覺得鼻中一酸,怕自己馬上就會哭出來。
她努力的忍住了鼻中酸意,心中對他的感情像是馬上便要決堤一般,蠢蠢欲動著。她害怕,害怕自己做出會讓將來恢復記憶的他感到厭惡和噁心的事情來。
「與我待在一起的時候,你為什麼總是在哭。」
他的手指還帶著藥草的苦香,輕輕的撫過她還帶著淚痕的臉頰,動作溫柔至極,像是擔心著小心著,害怕驚醒了她。
謝青芙心中泠然,明知他已看出她是在裝睡,卻仍舊倔強的緊閉著雙眼,不肯張開。她想約莫是因為他手上的藥草味太苦了,熏得她眼睛一陣陣的發酸,不知不覺便流眼淚下來了。
他的嗓音清冷而帶著倦意,只是憑著本能將手在她的臉上游弋著,像是撫摸著一件珍貴的東西:「你不必哭。有什麼事都可以告訴我,我總能想出辦法替你去擋。」停了停,手指從她臉上移開,扣住她的手指,平靜而緩慢的低道,「……你知道我是個沒有什麼用的殘廢,但我已經答應過你,會好好的保護你。我答應過的事情從來不願食言,與你有關,便更加會說到做到。」
謝青芙覺得鼻中更加酸楚,眼淚快要無法控制傾瀉而出。沈寂在這時鬆開了她的手,雙唇上傳來粗糙的觸感,依舊十分溫柔。
那是他的手指。
他用指腹碰了碰她的嘴唇,遲疑的輕輕撫了片刻,而後卻又慢慢的移開了。
沈寂走出了房間,謝青芙張開雙眼。她慢慢的抬起手摸到了自己的發間,碰到什麼溫涼的東西,輕輕的拔下來,卻見那是一支雕刻得極其仔細的木簪,還能嗅到新木的清香。簪頭上雕刻著一小朵開得恣意的芙蓉花,花形栩栩如生,脈絡清晰可見。
那花像是一直開進了謝青芙的雙眼中,她不顧手指上還有沈寂替她敷好的草藥,將簪子緊緊地壓在胸前,然後嘴角彎彎,一面笑一面落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