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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氏看著竇芸的模樣,雖不明所以,心中卻是驚慌。
竇誠亦面色劇變,忙對皇帝揖道,「陛下!小女怎會識得市井之人,必是弄錯了!」
紀氏亦道:「是啊陛下!小女長居府中,怎會與這商人來往!必是他誣陷!」說罷,她顧不得規矩,忙挪到她身邊,急道,「芸!快說話!向陛下陳情!」
竇芸都仍不言語,看著皇帝。
皇帝也看著她,那目光冷淡而陌生,心上如同巨石砸落。
「此事不過其一,還有一事。」皇帝道,看向殿外。眾人跟著看去,又是一驚,只見卻是自家侯府中的管事。
「小人……拜……拜見陛下!」管事戰戰兢兢,才進來就伏拜在地。
皇帝道:「侯府庫中的錢帛,都是你在掌管么?」
「稟陛下!正……正是!」管事道。
「這兩月,侯女可曾向你要過三萬金?」
管事神色不定,未幾,瞥向竇芸。
竇芸也看著他,目光定定。
「不說?」皇帝緩緩道。
管事唬了一下,忙道,「稟陛下!有……確有!就在半月前,侯女令小人取三萬金給她……」
「胡言!」紀氏忍不住,怒而打斷,「府中出入,我每月都要查看。千錢以上便要經我首肯,取走三萬錢,我怎不知?!」
管事忙道:「小人並未說謊!侯女說,那些都是她的平日積攢的賞賜之物,且夫人說過,侯女若要用錢,可到庫中自取!侯女當時說,這些錢財是夫人令她來取,小人不疑,故而……故而……」
皇帝道:「你再看,侯女取走的錢物,可是這些?」
旁邊的內侍將一隻包袱放在管事面前,打開,只見都是黃燦燦的碎金。
竇誠和紀氏看著,登時瞠目,面面相覷。
紀氏行事講究,入庫的黃金,都會熔了重鑄,製成等重的瑞獸之形。一來便於計量,二來獨特,轉贈賞賜皆是體面。而這些黃金,雖都已經是碎塊,紀氏和竇誠看著,卻是明白。侯府中的金瑞獸,模樣紋飾與別家不同,絕無僅有,他們是主人,一看便知。
「這……陛下……」竇誠看向皇帝,話也說不全。
皇帝道:「前兩日宮中自盡的內侍申平,想來君侯與夫人亦已聽說。此人誣陷無辜,卻死無對證。廷尉往鄉中查訪,在其家中搜出此物。朕亦覺不可置信,故而朕特地請君侯一家前來,當面問明。」
紀氏聽得這話,忙道,「陛下聖明!我家忠心耿耿,豈會做這般奸佞之事!」說罷,催促竇芸,「芸,快告訴陛下,這都是奸人所害!」
「奸人?」竇芸忽然笑出聲來,看著紀氏,輕聲道,「母親莫非還不明白?陛下將我等召來,就是要在父親和母親面前揭穿我,要治我的罪。」
說罷,她望向皇帝,一禮,「陛下實不必這般費盡心思,申平和趙弧之事,皆妾主使,與妾父母無干。」
皇帝看著她,目光沉下。
紀氏和竇誠聽著,如遭五雷轟頂。
「芸……」紀氏幾乎要暈厥,看看竇芸,又看看皇帝,忙伏拜叩首,聲淚俱下,「陛下……是妾溺愛小女,疏於教導!芸還小,年幼無知……乞陛下看在舊日情面上,饒她性命!」
竇誠亦老淚縱橫,求情道,「陛下,臣教導有失,願代小女受過!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皇帝嘆口氣,起身,走到懷恩侯夫婦面前,親自將二人扶起。
「朕之所以未將此事交由廷尉去辦,而將君侯一家召來獨自相問,便是不欲將此事鬧大。」
竇誠和紀氏聞言,睜大眼睛望著皇帝,心中升起希翼。
「然侯女畢竟犯了重罪。」皇帝語氣一轉,看向竇芸,道,「侯女今日之內,便到廷尉署自首,將前後之事坦白,廷尉自當從輕發落。」
懷恩侯夫婦皆連聲應下,讓竇芸謝恩。
竇芸卻望著皇帝,目光黯然。
「從輕發落。」她含淚而笑,「誣告大臣,構陷宮闈,皆死罪。陛下從輕發落,是要將妾下獄,還是罰為奴婢?」
「芸!」竇誠面色劇變,急忙喝止,「還不快謝恩!」
竇芸不再說話,深吸口氣。
……侯女這般痴心一片,為他做了這麼許多,可他何曾在意過你?
……你高貴美貌,何人不稱讚,他卻傾心他人,視你若凡塵一般,反還要將你落罪。
……侯女捫心細想,你身受厄難,他卻將人執手享樂,侯女甘願否?
……讓侯女深陷如此絕境的,又是誰?
她與皇帝對視,臉上忽而浮起一抹笑,甜美而絕望。
她不再多言,依言走到皇帝面前,向他下拜,「妾謝陛下隆恩。」
皇帝看著她,面色複雜。
懷恩侯一家與自己多年恩義,竇芸也是他看著長大的,如今犯下這般罪過,他亦不能置身事外。他厚待懷恩侯府,亦知曉竇芸對自己的心思,可他並沒有放在心上。拒絕之後,竇芸失態,皇帝也以為那不過小兒女心性,雖會失望一時,但不久之後,給她找一門好親事,自然會了斷。
想起這兩日來的爭執和苦惱,正是因自己平日最善待的人而起,皇帝心中五味雜陳。
「去吧。」皇帝淡淡道。
正待走開,竇芸突然抬頭,掌間閃過一道利芒!
皇帝反應快,一個閃身,劈手擊在竇芸臂上。竇芸痛呼一聲,倒在地上。
徐恩見狀大喝,殿外的劉珣和侍衛聽到,急忙上殿。
侍衛將竇芸制住,竇芸被拉扯著起身,看向皇帝,卻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突然,口中淌出血來。
侍衛一驚,「芸!」紀氏和竇誠從震驚中反應過來,見得如此,衝上來將她扶住。
皇帝的身體卻忽而晃了一下,抓著手臂,緩緩坐下。
「兄長!」劉珣面色一面,上前將他扶住,卻見皇帝面色蒼白,嘴唇發青。
「有毒……」皇帝聲音低低,好像從喉嚨里擠出來一般。
劉珣急忙看向他的手上,只見掌間被劃破了一道口,深可見肉,卻不淌血,紅腫發黑。
這是中毒之兆,劉珣心頭劇震,忙喝道,「快叫御醫!」說罷,低頭在那傷口上,用力替他吮血。
皇帝只覺身上的氣力正慢慢消失,看著劉珣,未幾,又看向竇芸。
懷恩侯夫婦手忙腳亂,又是替她擦血又是求侍衛快去找御醫,哭著問她為何如此。
「妾……妾不會一個人走……」她卻看著皇帝,沾滿了血的臉龐上,笑意猙獰,未幾,目光渙散。
懷恩侯夫婦痛哭的聲音撕心裂肺,皇帝看著他們,卻好像被誰扼住了咽喉,說不出話來。劉珣仍用力為他吮著毒血,徐恩急得眼圈通紅,似乎十分用力的叫著他,但皇帝沒有任何感覺。
耳邊,似乎回蕩著一些久遠的聲音。
……朕已是無能為力……去羌地,萬一將來太子與你二兄果真擾得天下大亂,你定要替朕救回來……
……
一個女子昂著頭,傲然望著他。二皇子,準備好了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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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妍在廷尉署前送別了李績等人,乘著馬車回到未央宮時,已是午時。
今日之事,還算順利,徽妍心情不錯。
「女君,那虎魄之事,女君可曾認真想過?」方才,李績臨走前,曾這般問她,意味深長。
徽妍自然知道他的意思,莞爾,「想過。」
「哦?」李績目光一動。
「李君,」她想了想,「就算我是那小蟲,身邊亦有另一隻小蟲。他在何處,我就在何處。李君放心,我二人,皆不會讓周遭變作虎魄一般。」
李績聽了這話,似乎不甚滿意,卻終是沒有多言。
「如此,在下誠心期待,願女君此言成真。」他微笑,向徽妍一禮,追隨同伴而去。
徽妍望著車外透來的光,深吸口氣。
皇帝說得對,將來如何,無論她,還是皇帝,還是李績,都不過說說罷了。她不再去想那些大道理,李績不相信,她也不打算爭執,不走下去,如何知曉前途是平坦還是坎坷?
心裡正想著,突然,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從前方宮道上傳來。
「車內可是王女史?!」王恆的聲音驟然傳來。
徽妍訝然,連忙撩開幃簾,只見果然是王恆。
「二姊!」王恆滿頭大汗,看到她,眉間一松,神色卻仍是焦急,「快隨我來!」
徽妍感到不尋常,忙問,「出了何事?」
「出了大事!二姊跟來便是!」王恆急急道,說罷,催促車夫趕緊走。
徽妍不明就裡,被王恆唬得心撲撲跳。馬車一路疾馳,卻沒有去漪蘭殿,而是到了前殿中的非常室。這是一間雅緻的殿閣,皇帝平日下朝,會在此休憩。
可徽妍來到,卻見到處是神色緊張的人,內侍們進進出出,手裡捧著水盆,還有濃重的葯氣。
才進殿門,徽妍就看到了榻上躺著的皇帝,心中一涼。
她急忙上前,只見他雙目緊閉,面色蒼白,額頭上冒著汗,皮膚卻涼得磣人。旁邊,兩位御醫正忙著,又是施針,又是給皇帝擦拭。
「出了何事?」徽妍急忙問左右。
劉珣有些六神無主,徐恩忙將方才之事簡略地說一遍。
「侯女?」徽妍驚得不敢相信,「侯女如今何在?可知是何毒?」
「侯女已同時服毒斃命,幸好身上還有些殘留□□,御醫已經驗過,六皇子令我等去請女史來!」徐恩道。
徽妍只覺身上發冷,看看一旁同樣神色慌張的劉珣,卻知道現在不是安慰的時候。
為皇帝施針的御醫白髮蒼蒼,沒多久,從皇帝榻前直起身來。
徽妍忙問:「陛下如何?」
「現下是平定了些。」御醫道,「多虧了六皇子及時吮出了許多毒血,但此毒霸道,陛下能否平安,還要看能否捱過今日。」
「這是甚話?」徐恩急道,「公台萬萬要將陛下救回才是。」
御醫道:「徐內侍急切之心,老叟亦知曉。尋常人若遭此毒,頃刻斃命。陛下身體康健,能捱到此時已是上天眷顧。」
徐恩還想說什麼,被徽妍止住。
「有勞御醫。」她一禮,道,「我等皆為陛下操心,若有何難處,御醫但言。」
御醫聞言,謝過徽妍,自去忙碌。
徽妍再看向徐恩,努力拋開著紛亂的心緒,問,「此事可告知了三公?告知了光祿勛?」
徐恩忙道:「方才臣已經讓人去告知,諸公還未趕到。」
徽妍頷首,又看向鄭敞,「未知此事有多少人知曉?消息可曾傳出去?」
鄭敞忙道:「知曉此事者,皆宣室殿服侍之人,事發之後,臣即刻令人封鎖,但動靜不小,只怕不得全然閉塞。」
徽妍道,「勞鄭校尉立刻派人在宮門嚴加防範,今日之事,相關所有人等,皆到前殿來,不得外出!」
鄭敞應下,立刻去辦。
沒多久,丞相史衡、大司馬杜燾、御史大夫龐穎、光祿勛樊振陸續來到,見皇帝如此模樣,皆是駭然。
「怎會如此!」杜燾又吃驚又著急,怒氣沖沖,「懷恩侯何在!」
「懷恩侯夫婦已拘下。」徽妍道,望著眾人,神色沉沉,「諸公,陛下情勢雖危急,卻仍有生機。當下最要緊之事,乃是朝中萬不可先亂。諸公皆國之重肱,當下非常之時,臣民、官署、軍鎮還須諸公坐鎮,只要天下不生亂,此事便可平穩應付。」
眾人亦知曉此理,見徽妍能說出這般話,亦都安定了些,看向她的目光,也多了幾分敬重。
丞相史衡主持,就地商議了半個時辰,眾人定下了應對之策。史衡總攬政務,龐穎監督官署,杜燾把控軍務,樊振則負責宮禁戍衛,並指揮執金吾維持京城治安。皇帝中毒之事,眾人一致決定不聲張,一切待事情落定。
商議好之後,眾人分頭忙碌。
杜燾回到殿上,看看榻上的皇帝,仍不放心,看向徽妍,「陛下……」
「妾會陪著陛下,不離左右。」徽妍道。
看著她堅定的神色,杜燾頷首,向她一禮,「女史保重。」說罷,轉身匆匆而去。
他們走開,徽妍周圍冷清下來。她回頭,看看忙碌的宮人和御醫,未幾,回到皇帝的榻前。
他仍然一動不動,雙目緊閉,面色沒有任何好轉。
徽妍看著他,把手輕輕覆在他的手上,只覺涼得陌生,似乎再也捂不暖。
……王徽妍,朕食五穀,有生死,喜怒長隨。朕亦是人……
……你不許走……
方才強撐的鎮定倏而崩塌不見,從未有過的悲痛和恐懼忽而席捲而來,她把臉埋在皇帝的手上,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