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第十章
這番話說完,兩個人都陷入了一陣詭異的沉默。藺長澤眉目間的神情沒有波瀾,只是目光漠然地望著面前的女人,似乎並未被她的話觸動分毫。
他沒反應,周景夕倒也習以為常,畢竟這個廠督的自控力向來連她都自愧弗如。人要一步一步爬到他那樣的位置上,總該會有些常人所不能及的優勢。她端詳他沒有表情的面容,忽而一笑,換了個坐姿,單手撐額淡淡道,「我有時真佩服廠督的耐性和心性。」
她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挑釁,他仍舊能無動於衷,的確值得欽佩。周景夕打量他,目光在他指尖滑動的蜜蠟珠上停駐,又抬了抬下巴隨意道:「本將很是好奇,廠督這副超然大定的心性究竟從何而來?因為這串珠子?因為佛?」
聞言,藺長澤盤弄念珠的手指微頓,道,「佛自在心中。」
周景夕卻冷笑出聲,譏諷道:「做下那麼多傷天害理的事情,害了那麼多無辜可憐的人,念再多的經有什麼用?該下地獄的照樣會下,諸天神佛也幫不了那些作惡多端的人。」
他微微側目,半眯著眸子審度她的臉,語調平平道:「原來殿下不僅文武雙馨,就連對佛理之事也頗有見解。那殿下可聽過諸行無常,一切皆苦,諸法無我,寂滅為樂?」
「……」
周景夕眸光微動,然而還來不及開口,藺長澤便兀自接了下去,「人生在世本就有無盡的苦難災厄,死是唯一的解脫之道。」他稍頓,唇角徐徐勾起一抹笑意,柔聲續道:「臣殺人,只是幫他們早些解脫罷了。」
「荒謬!」周景夕脫口怒斥,雙肩因為強烈的怒火而略微顫抖。他唇角的淺笑刺痛她的眼,她憤怒得無以復加,從沒想到天下竟然有這種人,為自己的喪盡天良找些如此冠冕堂皇大慈大悲的借口!
無數塵封的過去在剎那間衝破了重重屏障,再度鮮活了那一張張蒙塵的面孔。她右手成拳狠狠砸在桌子上,茶壺的蓋子被震落了,水滴飛濺而出,「世上居然會有你這樣厚顏無恥之徒!陸箏姐姐死時才十六歲,還有她剛剛出世的孩子……她們的人生才剛開始,藺長澤,你為了一己私慾害得陸家滅門,七十二條人命啊……你怎麼下得了手!」
有些往事不忍觸碰,不忍提及,卻還是被鮮血淋漓地剝了開,血淋淋地攤開在了她面前。周景夕的雙目血絲遍布一片赤紅,腦子裡浮現出許多故人的容顏,她感到心口劇痛,彷彿有人拿著刀一下下地剜,痛得她想嚎啕大哭。可是哭便是示弱,她是強者,所以即使痛到死也不能流一滴淚,尤其在他面前。
藺長澤拿手巾掩住口鼻,側頭咳嗽了幾聲,燭光昏黃,竟將他蒼白的唇映出了幾分血色。他垂著眼,徐徐將手巾收回琵琶袖,再開口時聲音平淡,又像帶著意料之中的感嘆,「故人重逢已逾數日,你到底還是提了這樁陳年舊事。」
她聽了竟怒極反笑,赤著眸子道:「陳年舊事?不,於我而言,五年前那一夜,永遠都像發生在昨天一樣。廠督率西廠眾人闖入陸府,將陸家滿門屠殺殆盡,大火整整燒了一天一夜,京城的半邊天都是紅的……」
他面色淡漠,垂著頭隨意地理了理衣衫,語氣一派的漫不經心,「臣不過是奉旨行事。」
「奉旨行事?」她像是聽了什麼天大的笑話,仰著頭大笑起來,半晌平靜下來,望向他厲聲質問道:「陸家滿門忠烈,若不是你視定遠侯為眼中釘肉中刺,若不是你一心置他們於死地……若不是你與諍國公勾結,捏造證據,嫁禍定遠侯通敵謀反,母親怎麼會下那樣的旨意!」
「嫁禍朝廷重臣的罪名不輕,」藺長澤指尖徐徐捋著念珠,微合著眸子寒聲道:「殿下無憑無據,切不可胡言亂語。定遠侯通敵,人證物證俱在,由聖上親自定案,殿下如今一口咬定是臣嫁禍,臣可不敢擔這個罪名。」
「藺長澤!」她高聲呼喝他的名字,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怒道:「你在別人面前裝模作樣也便罷了,在我這兒裝什麼無辜?當年你干涉朝政擾亂朝綱,定遠侯不肯同流合污,你想除之而後快,便與諍國公一道陷害陸家,給定遠侯扣上通敵叛國的大罪!我所言,可有半個字是錯的?」
這番話字字血淚,她破天荒地失態至極,幾乎是用吼的,嘶喊到最後,嗓音已接近沙啞。聞言,藺長澤那頭陷入了一陣沉默,良久,他才徐徐睜開眼看向她,以一副平靜卻又複雜的眼神。
她咬著下唇冷冷同他對視,好一會兒,忽然瞧見那位廠督緩緩站起了身。
藺長澤的身量修長而挺拔,數年抱病也不能影響那副英華的氣度。他朝她走近幾步,挺拔的身影遮擋去她面前的亮光。
他靠近,周景夕也沒有閃躲的意思,她站在原地沒有動,只是不自覺地垂眼,將視線從他面上移開。
一別數年,這個人的許多習慣還是一成不變。淡淡的水沉香混合著檀香氣息繾綣而來,帶著一絲久違的熟悉與柔和,她被籠罩其中。忽的,他微涼的指尖捏住了那精緻小巧的下頷,迫使她抬起了頭。
四目相接,沒有預想中的朦朧濕氣,甚至沒有多餘的情緒,周景夕的眼底平靜得像一潭死水。被迫對上他蕭森的眼,不知是累了還是忘了,她竟也沒有反抗,只是漠然地回視。
隔得太近,周遭太靜,這樣的距離使彼此都能聽見對方的心跳。藺長澤半眯起眼,清冷的目光在她臉上細細地打量,指腹有意無意地摩挲她柔嫩的唇,這樣的親密與祥和實在暌違已久。
他微微俯身,低頭靠近她的唇,卻在相隔三指的地方停了下來。曖昧的視線流連過她的唇和眉眼,她聽見他的聲音低緩而輕柔,徐徐問:「阿滿,這麼多年你耿耿於懷,究竟是因為定遠侯一家的死,還是因為別的什麼?」
「……」周景夕眸光微閃,從未想過他們還能有這樣平靜說話的一日。
春花開謝,秋草榮枯,彈指間,京都的那場大火已經過去了整整五年。五個春夏秋冬,她獨守在玉門關,用無數的枯骨和無數次的廝殺來麻痹自己,直到更多的疼痛與傷口堆積,掩蓋住最深的那道傷。
她蹙眉,頭一偏從他的指尖掙開,往後退了幾步,「別的還能有什麼。」
「譬如說,」他頓了頓,視線看向她的背影,聲音愈發低沉,「我辜負了你的信任。」
「廠督這話我可不明白了。」周景夕含笑回頭,笑容中卻蓄滿塞外大漠的風霜,「你我從始至終都是相互利用各取所需,何來辜負,何來信任?再者說,事已至此,問這些又有什麼意義。」
藺長澤沉吟半晌,復又莞爾,「說的也是。畢竟殿下與臣之間,早已無轉圜之地,追究過去的事也不過徒添傷感罷了。」
方才種種果然只是曇花一現,周景夕深吸一口氣徐徐吐出來,回過身子看向他,神情再度冷漠如初,語氣也重新變得冷硬,涼聲道:「廠督這麼晚來找本將,總不會是為了同我敘舊吧?」
他輕笑,淡淡道:「原來在殿下心中,與臣還有舊可敘,著實教臣受寵若驚。」
周景夕面露不悅,沒有料到這人會無聊到用這些字眼膈應她。她微抿唇,身子一側指了指房門,語氣不善,「廠督若是閑來無事,大可與風沙渡的二位當家風花雪月對酒當歌,本將相信他們很樂意奉陪。」說著便冷冰冰地下起了逐客令,「天色已晚,本將也累了,廠督還是請回吧。」
聞言,藺長澤仍舊沒有半分要離開的意思。他輕描淡寫地瞥了她一眼,仍舊自顧自飲茶,周景夕大為惱火,皺緊了眉頭正要開口,房門卻被人叩響了。
「砰砰砰」三聲響,力道不輕不重。周景夕面露詫異,卻聞藺長澤淡淡問道,「都清理乾淨了?」
門外傳來雲霜的聲音,恭謹而低沉,「已照大人吩咐的辦了。京城派了十五個殺手來,混入了胡人商旅中,預備伺機行刺殿下。那些殺手個個武功高強,齒縫裡都藏了劇毒,被擒后便自盡了。」
藺長澤面無表情地嗯一聲,接著又伸手從懷裡掏出了個青花瓷小瓶放在了桌上,眼也不抬道,「多有叨擾,臣告退。」說完沒有片刻的多留,轉身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門。
「……」房門開啟又合上,屋子裡又只剩下了她一個人,彷彿從沒有人來過。
周景夕拿起桌上的瓷瓶,揭開瓶塞輕輕嗅了嗅,右手不自覺地撫上左臂的傷口處,神色變得有些怪異。
治療外傷的金瘡葯……
她擰眉,忽然發現事情的走向有些出乎自己的意料。那個廠督,似乎比五年前更加令人捉摸不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