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第 42 章
藺長澤任西廠督主之前全在禁宮當差,內庭事物,大小巨細均經手,是以同宮中各司的老人都相熟。加之如今坐穩了西輯事廠的頭把交椅,大權在握,他行事手段又毒辣,舉世聞名,這人的命令,禁中之人是萬萬不敢悖逆的。
五公主是正經帝姬,然而離宮五年,在宮人心中的威儀的確遠不及督主。
選嫁衣這檔子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雖然這門婚事只是權宜之計,可畢竟公主是頭回當新娘子,自然不希望將這種事拿給旁人經手。然而不願意也無可奈何,相較於她這個帝姬,顯而易見,針工署的嬤嬤們都更願意,或者只能聽廠督的話。
她面色稍稍一沉,覺得有什麼東西哽在心坎兒里,吐不出來咽不下去,如鯁在喉。
廠督辦事向來雷厲風行,少時便將嫁衣的花式紋路選妥當了。周景夕沉默著一言不發,俄而,只見他回首側目看了她一眼,微微抬了抬下巴,輕聲道,「過來。」
她扯唇一笑,有些譏諷的意味,別過頭,視線落在六扇大屏風上,面色淡漠,沒有任何動作。
嬤嬤們手裡拿著軟尺微微一怔,面面相覷頗為尷尬。施派來為公主做嫁衣的嬤嬤都是宮中的老人,能在大宸宮中平安順遂地過上幾十年,一副察言觀色的好本事是不能少的。公主這模樣,雖然臉上不顯慍色,可生氣的意思卻不言自明。
帝姬不過來,那就只能她們過去。廠督面上沒有絲毫表情,朝綉娘們遞了個眼色。宮人低眉頷首,復提步朝公主走了過去。
人到了跟前一揖禮,福身道:「殿下,您才回宮,奴婢們得先為您量一量周身尺寸。」說完直起身,其中一個便上前替公主解鶴氅。
然而還沒等那丫頭的指尖碰著金絲帶,周景夕便輕盈一個側身避開了。那宮婢一愣,纖細的一雙手也僵在了半空中,抬眼望,只見公主朝她勾起個笑,聲音出口不冷不淡,卻透出一股不容忽視的強硬,「有廠督在,本將原本就可有可無,何必多此一舉呢?」
話音落地,她視線稍轉落在那著銀白曳撒的男人身上,比之前更加漠然冷硬的口吻,「廠督向來無所不能,也無所不知,想必,要知道本將的肩寬袖長也不是難事。本將與玄機門的秦御司還有約,先行一步了。」
周景夕說完也不耽擱,直隆通地旋身便走。殿里一眾綉娘嚇得臉色大變,督主無常,陰晴不定,宮禁之中人人都要敬廠督十分,如此大喇喇駁督主面子,五公主可是開天闢地頭一個。
惴惴不安間,諸人不知所措,卻聞督主沉聲開了口,語調森森,「既然殿下不願意讓旁人替你量身,那就由臣親自來。」
他語氣不善,面上的神情卻淡漠從容。皂靴踏著金磚上前,接過宮人手裡的軟尺一擺手,針工署眾人甚至沒敢看公主的臉色便紛紛退了下去。
朱漆菱花殿門拉開又合上,重重一聲悶響,空氣里浮起細微的灰塵。
周景夕腳下的步子頓住了,回首望,藺長澤頎長的身軀立在飛罩前,殿外的日光透過隔扇的孔洞照射進來,他雙臂上的蟒紋金線泛光,有種不可言說的威儀冷肅。面目背光看不清臉,直到他步子微動朝她走近,五官從昏沉處脫離,深刻得有些駭人。
她沉默地打量他,明媚的嬌顏上表情冷淡,很快轉過頭,「廠督沒有聽清我的話。我說了,不想量。」
藺長澤行至她身前,微垂的眸子里目光陰沉,「你又胡鬧什麼?」
周景夕勾起一個冷笑回望他,「胡鬧?在督主看來,所有違逆你的事情都是在胡鬧,是么?」她的唇微抿,明亮的眼睛里視線灼灼,一字一句道:「宮人這樣怕你,怕到能視我於無物,這種情景並非我所願,我所想見。」
公主的話語隱晦,可他是何許人,不消片刻便將她字裡行間的深意頓悟得徹徹底底。他輕哂,看來這趟入大宸宮,給她的感覺不太好。宮人對她的態度雖恭敬有加,卻絕沒有達到唯命是從的地步。其實也不難理解,年輕人總是欲|望無邊,時刻都希望掌控一切,野心抱負有時與心性無關。她決定奪嫡,立誓登上大燕皇位,所以要借他的手剷除異己,然而與此同時,她又忌憚他手中的權力,擔心他的存在威脅到她自己的地位。
對於一個合格的儲君來說,這個忌憚是明智的,可是對於他來說,她的想法有些幼稚,甚至有些傷人。
廠督半眯了眸子覷她,陰惻惻道:「路都還沒學會走便急著跑了?殿下就不怕摔得粉身碎骨?」
周景夕漠然一勾唇,「我分明什麼都沒說,廠督這話未免也太重了些。」她四兩撥千斤,輕描淡寫將他的說法否認得乾乾淨淨,「我今日不想量體,廠督既然連嫁衣的花紋都替我選好了,不如就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什麼都代過了吧。」
說不介懷是假的。大燕的女人和歷朝歷代都不同,周家的女兒傲骨天成,骨子裡的驕矜倨傲是與生俱來的。她在人後能卸下防備毫無偽裝,可是人前不同,她是帝姬,是這個王朝掌權者的女兒,宸宮諸人這樣不將她放在眼裡,簡直是不可思議。
她的確氣惱,可氣惱的原因大多在自己身上。回京數日,說收穫也有,譬如從周景辭手下保住了玄武符,在女皇遇刺一案上小勝一局,可是這些都是拜藺長澤所賜。他機關算盡運籌帷幄,幾乎將她今後的所有路都鋪好了,她不需要操心,不需要費神,只需要照著他的計劃步步實施,似乎儲君之位就能唾手可及。
可是她不願意這樣。
回到大宸宮,就連地位最低下的宮人也都只聽他的話,她這個皇女形同虛設,空撈得一個虛名,在他跟前沒有任何實質上的權力。這不是個好現象,他為她籌謀一切,同時也將她的羽翼束縛殆盡,再這樣下去,難保她將來不會成為一個受人操縱的傀儡。
藺長澤薄唇緊抿乜著她,眼底眼霜遍布。選了嫁衣的花紋便要讓他將一切都代過,他怒極反笑,嘆她武將之身難得有這副口才,如譏似諷入骨三分,分明是拐彎抹角地指責他僭越身份。
玉門關時她惡言相向字字誅心,他也只當是色厲內荏,覺得到底是孩子心性,紙做的老虎不足為懼。如今看來,倒不盡然。
果然人都會長大,她的聰明總能用到最關鍵的點子上。周家人人多疑,看來她也不例外。只是有防人之心是好事,用錯了地方卻只能適得其反,他一手教養她,全力輔佐她,如今她尚未御極便對他生出嫌隙,將來會如何,恐怕難以令人想象。
「殿下不必同臣裝傻。」他笑得漠然,只是攥著牛皮尺的五指極用力,甚至骨節泛起青白,「合作之初臣就說過,西廠是把利劍,能助你披荊斬棘排除萬難。退一萬步,臣手中如果沒有這麼大的權,殿下準備拿什麼與三皇女斗?」
「……」心頭煩躁不安,她蹙著眉頭合上眼,不願再繼續這個話題了,「我腦子很亂,廠督就不能讓我獨自靜一靜么?」
督主腳下的步子微動,一張玉容半邊在明半邊在暗,說不出的陰森可怖,「臣說過,一定會全心全意助殿下達成心愿,然而直到今日,殿下仍舊不肯信臣,是么?」
他步步上前,逼得她步步後退,穿過落地罩,最後背心一涼,抵上了冰冷的牆。
周景夕微皺眉,他這副模樣很駭人,眼底神色複雜難懂,似乎蓄滿了盛怒同若有若無的荒涼。五公主感到困頓,總覺得與他的關係變得異常古怪。當初她同意與他合作,是為了扳倒諍國公同周景辭,可是後來的事卻發生了天大的偏差。
她盤算來盤算去,覺得這樣的偏差著實不妙。
西廠勢力如日中天,他說的沒錯,這把利刃能助她披荊斬棘,可是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當今朝中三大勢力互相制衡,將來諍國公一倒,說不定藺長澤下一個要對付的便是景瑜和沛國府。
這層利害關係,周景夕早便心知肚明,所以才會一直堅定御極之後首廢西廠的念頭。可是老天似乎很熱衷與她開玩笑,虛與委蛇多了,似乎就連自己也會當真。那回她為他分心受傷,似乎更加坐實了這個可怕的偏差。
她心頭一沉,下意識地升起逃避的念頭,再兩難也是今後的事,眼下自己離不開西廠,一切都等大局已定的時候再說,眼下得過且過吧!
如是思索著,五公主的面上緩緩浮起了一絲笑意,乾笑了兩聲道,「廠督這是哪裡的話,我怎麼會不信你呢?我真的沒有你想的那個意思,不過是方才想起了些煩心事,心情不好罷了。」
藺長澤在她美艷的面容上細打量,薄唇微抿半晌沒說話。
他沉默,她也不開口,兩人的距離近在咫尺,殿中只聽得見彼此的呼吸聲,還有玉漏相催。
良久,久到背心處的涼意漫上了四肢,周景夕終於打破了僵局。她垂眸掃了眼他手上的軟尺,面上的笑容更盛,平舉了手臂不大自在地擠出一句話來,「不是要量么?」
日光熹微照亮那張白皙無暇的臉,波光流轉在她的眼裡,晶瑩透徹。五公主巧笑倩兮,廣袖底下探出兩隻膚色白皙的手,纖細的指,指甲上塗了猩紅的蔻丹,映襯著雪色的皮膚,有種動人心魄的妖冶。
他眸光微動,薄唇微揚勾起一絲意味不明的笑,把弄著牛皮尺慢條斯理地吐出一句話,「指甲很漂亮。」
公主聽了微微一怔,下意識地側目看雙手,哦了一聲才道,「昨晚上我心情不佳,副將非得給我搗鼓的……」說著眸子試探性地看他一眼,端詳著指甲自顧自道,「廠督不是唬我吧?過去我總是嫌這個女里女氣的,是第一次塗,真漂亮么?」
她這時的語氣天真,就像一個尋常人家的姑娘。藺長澤漂亮的眉頭擰起一個結,似乎對她的說辭不甚滿意,道:「女里女氣?這個說法倒是稀奇。殿下原本就是個姑娘,塗蔻丹是再自然不過的了。」
五公主哦了一聲,也不再深思,又將雙臂朝兩旁伸展開,修長纖細的脖子微微上揚,定定望著他催促說:「廠督還是趕緊量吧,秦御司的公務一向繁忙,你還是趕緊量吧。」
廠督垂眸理軟尺,修長的指尖漂亮得瑩瑩生光。
少頃,藺長澤微上前,同她的距離變得更近。熟悉的淡香撲面而來,周景夕心頭沒由來一緊,只覺得渾身上下的寒毛都倒豎起來,僵著脖頸一動不敢動。
他替她量體,兩手徐徐從她張開的雙臂下穿過,軟尺服帖地纏上她的束腰。她忽然發現這個姿勢很窘迫,她張著雙臂,他雙手圈在她的腰上,像極了一個不倫不類的擁抱。
正懊惱著,腰上的雙手微微使力朝前一推,她眸子詫異地瞪大,踉蹌幾步,迎面撞進了他的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