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五章
昨夜經歷了一場沙塵暴,次日的蒼穹卻出人意料的晴朗。窗外的天是大漠獨有的湛藍,與繁華皇都的天分外不同,遠離紅塵與爭鬥,儘管黃沙漫天,卻是真正的一方凈土。
周景夕立在窗前遙望遠方的沙丘,風雨洗禮后的玉門關,風輕雲淡,有種蒼涼與荒蕪交織成的壯烈。右手兩指夾著溫燙的酒壺,她漫不經心地搖晃著,間或飲上一口,神情專註地欣賞美景。
大漠的人們常說,天下只有兩種人能看得懂玉門關的美。一種是享受著孤獨的人,另一種,是看慣了沙場慘烈的人,而周景夕卻將好是兩者的結合。所以她眼中的玉門關豈止是美,簡直美若人間仙境。
又一口烈酒下肚,大將軍吞咽下去,習慣性地抬起袖口拭了拭嘴。然而手抬到一半卻愣住了,她沉吟了會兒,忽然頭也不回地揚聲道,「都到我房門口了,在外頭杵著做什麼?不進來,難道要我親自請你么?」
話音甫落,只聽發朽的房門「吱嘎」一聲響,被人從外頭輕推了開。魏副將臉上悻悻地笑著,踏進屋子反手合上門,一面朝她走,一面誠懇道,「殿下不愧是殿下,武功蓋世耳力過人,屬下的手腳這麼輕都讓您發現了。」
這番奉承話聽得周景夕眉頭一皺,她側目瞥了魏芙一眼,面露狐疑,「哦?魏副將何時也學會溜須拍馬了?」
聞言,魏芙臉上的笑容更加尷尬了。她乾巴巴地呵了幾聲,道,「這不是馬上要跟著殿下回京了么,屬下先自個兒準備準備。朝廷不比軍中,軍中兄弟姐妹們肝膽相照,朝堂卻是笑裡藏刀風雲詭譎之地,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嘛,屬下先練練嘴,往後見了達官貴人也不至於得罪。」
周景夕眼底的神色有剎那的黯淡,她扯了扯唇,轉身在圓桌前坐了下來,聲線聽不出喜怒,「你倒是未雨綢繆。」說著驀地一抬眼,望向魏芙目光冷然,道:「副將覺得此行返京,我們還會回到這處大漠么?」
魏芙面色稍僵,心頭隱隱發憷,摸不準公主此言是單純發問還是有意試探。她追隨周景夕多年,自然知道五公主的心性。這位帝女本性純良,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多疑之人,喜怒無常。儘管她與公主私下情同姐妹,但是這般的情形下,她也萬萬不敢掉以輕心。
心頭思忖了少頃,魏芙方抱拳躬身,正色道,「無論將來是去是留,屬下此生必定追隨殿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這丫頭這麼義正言辭地表忠心,倒令周景夕有些意外。她側過頭捏了捏眉心,擺手道,「我不過隨口一問,你這麼緊張做什麼?」說著又像是反應過來了積分,因沉默半晌,又皺著眉頭補充道,「你放寬心,我雖然脾氣不好,但絕不會因為那個廠督遷怒你的。」
「……」
魏芙沒料到自己小心謹慎不敢提的一樁事,竟然被她這麼直白了當地說了出來,當即有些錯愕。好在魏副將也是見慣了風浪的人,這點兒小插曲很快平復下去,她琢磨了會兒,覺得公主這麼坦蕩倒是好事,省得她左思右想怎麼把東西送出來了。
「咳咳,」副將清了清嗓子站直了身體,右手在懷中摸索了一陣,總算把那瓶捂得發熱的藥瓶子給取了出來,雙手呈上去,道,「殿下,這是藺廠督命屬下給您送來的金瘡葯,說是女皇御賜給您的東西。」
周景夕皺了眉,覺得藺長澤這篇話拿去騙鬼還差不多。她母親若是真賜給她東西,他怎麼敢轉借魏芙的手送過來,再者,她母親不是大羅金仙不會未卜先知,無端端的,怎麼可能不遠千里賜她一瓶金瘡葯?
捅一刀再給顆糖,果然是藺長澤一貫的做派。
她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唇,「既然是女皇御賜,那我也只好收下了。」說著挽起袖子露出被繩子勒破皮的手腕,朝魏芙道,「傻站著做什麼?過來替我上藥。」
魏芙先是一愣,接著瞬間便回了魂。她忙不迭地頷首應是,趕忙解開瓶塞湊過去。垂眼看,公主挽著袖口的手腕大大咧咧地擺在桌子上,雪似的肌膚吹彈可破,卻有一圈兒極其猙獰的勒痕。她皺了眉,不用問也知道這傷從何而來,只好抿著唇將藥粉灑在傷口處,道,「恐怕有些疼,殿下忍忍吧。」
周景夕連眉毛都沒動一下,漠然道,「這點兒疼算什麼。」
「……」魏芙十指一僵,忽然不知怎麼介面。微抬眼,對上五殿下沉靜如水的眸子,她道,「比起他對我做過的其它事,這算得了什麼?比起他西廠對朝中忠義之士做的,這算得了什麼?」
「殿下……」
周景夕別過頭,忽然拿右手將盛了烈酒的瓷壺微微舉了起來。魏芙蹙眉,想要阻止已經來不及了,酒壺傾倒,冒著熱氣的酒水悉數淋在了那血肉模糊的傷口處。烈酒侵蝕著傷處,傳來一陣鑽心的疼痛,然而她仍舊面不改色,只是淡淡道,「如今他大權在握,又有高手相護,我動不得他分毫。可總有一天,我要他為如今種種,付出代價。」
魏副將面上的神色變得格外複雜,她望向她,遲疑道:「公主,您真的決定要走這一步了么?」
「從我穿上戰袍的那一刻起,我已經沒有退路了。」她輕笑,「身為人子,我無法阻止我的母親老去;身為人臣,我無法阻止我的陛下寵信宦佞。如今群臣黨附,以藺長澤之命馬首是瞻。如今的大燕,看似錦繡,實則一團敗絮……試問這樣一個放任宦官弄權,將百姓的生死置之一旁的朝廷,邊關將士們如何甘心為之浴血奮戰?民心不聚,軍心渙散,被外強吞併只是遲早的事……」
「殿下……」
周景夕十指緩緩收攏,垂眸道,「想要改變這樣的命運,我只有走這條路。無論多麼危險,多麼艱辛,我都要回到京都,一爭到底。」
魏芙死死咬緊了下唇,驀地握住她的手,言辭堅毅道,「既然公主心意已決,屬下便會誓死效忠。前路必定險象環生,可是屬下相信公主,您一定是個好皇帝,也一定會為大燕的百姓造福……」
她話音未落還想說什麼,不料周景夕卻面色驟變,驀地抬手做了個噤聲的動作。魏芙住了口,側耳一聽,原來是一陣極輕微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最終在房門前停了下來。
「砰砰」,外頭的人輕叩門板,恭謹道:「五殿下。」
「什麼事?」
「回殿下,」外頭輕細卻冰冷的女聲道,「廠督說外頭風沙已停,是時候啟程了。」
周景夕與魏芙對視一眼,當即應聲,「知道了,你令廠督在驛站外等候,本將速速就來。」
雲雪應了個是,那陣幾不可聞的腳步聲才漸漸遠去。魏副將驚魂未定,連忙壓著心口道,「這對雙生子的功夫深不可測,也虧得殿下,否則她若在外偷聽,屬下根本無從察覺。」一面說一面迅速替周景夕包好了手腕。
她面無表情,理好袖口一把拿起桌上的佩劍,大步朝外,口裡卻吩咐道,「讓強弩手們速回軍中。以那位廠督的行事手段,我返京之事十有八|九已經走漏了風聲,恐西戎趁機興亂,務必責令三軍將士這段日子打起精神,嚴正以待。」
「是。」
周景夕雖是邊關大將,但玉門關變數頗多,是以她返京之時也只是帶了數名親信的輕騎護衛,絕大部分的主力仍舊駐守。
推開驛站大門,外頭烏壓壓一片儘是人頭,比昨晚上的多了不知幾倍,而那頂暗色的官轎就被眾星拱月般護在中央。她摸了摸下巴,看來這個廠督確實是奉旨來迎她返京的,若只是奉周景辭之命而來,他怎麼也不敢大張旗鼓帶上這麼多人。
昨夜一場沙塵暴,想來必定是藺長澤率眾先行了一步,其餘人則是等風暴平息之後才到的。
周景夕將佩劍掛在了腰間,目光從暗色的官轎上掠過去。
如此說來,昨晚上,那位廠督是上趕著來湊那場沙塵暴的?為什麼?難道只是想看看她會不會放他進驛站?會不會真的讓他死在沙塵暴里?她輕蔑一笑,動作利落地翻身上馬,扯著韁繩往官轎處踱過去。
「大人,公主出來了。」隔著一方轎簾,雲霜對叉著雙手臻首低垂,神色極是恭謹。
半晌,轎簾裡頭傳出淡淡一聲「嗯」,緊接著,一隻修長白皙的右手探了出來,微微掀起了轎簾。一方微光斜灑進來,藺長澤眼色陰沉,只見西廠眾人恭敬相讓,自覺地空出了一條黃沙鋪成的大道來。
他冰涼的視線落在那款款騎黑馬而來的女人身上。烈日高照,黃沙刺目,她唇角含笑,在官轎五步遠的位置停了下來,笑盈盈地望著他。
藺長澤的神情沒有絲毫的波動,他微垂眸,揖手淡聲道,「臣今日舊疾複發,不能遠迎公主,還望殿下恕罪。」
周景夕唇角的笑容有剎那的僵滯,目光在他蒼白卻精緻的病容上掃視了一遭,隱約明白這人沒有說謊。大漠的日光灼痛了整個天地,她眯了眯眼,轎簾低垂,他半張臉隱在暗處,濃長的眼睫在臉上投下淡淡的光影。白衣勝雪,眉目如畫,恍惚間竟然讓她生出恍如隔世的感受。
隔世么?其實也算是了吧。
周景夕一笑,並沒有在不自在的情緒中逗留太久,語氣格外地客氣,卻疏離得很刻意,「哪裡。京城路遙,誰也說不清會生出什麼變數。廠督一定要好好保重身體。」
話裡有話,似乎在暗示他什麼。藺長澤掩口微微咳嗽起來,俄而溫潤一笑,「殿下不必掛心。殿下洪福齊天明光蓋世,臣與殿下要朝夕共處,必定大受庇佑。」
不知是不是錯覺,朝夕共處四個字,她覺得他說得詭異,甚至有些幸災樂禍。周景夕抿著唇,經他這麼一提醒,再好的心情都瞬間一掃而光。
她惡狠狠瞪了他一眼,調轉馬頭關內行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