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六章
玉門關位於大燕的西南邊境,從大漠到京城,須先行陸路再行水路,相去數千里。初冬時期的大漠,已經有了幾分隆冬的寒意,這處看似荒蕪的關隘,實則卻是大燕與西戎的交匯處,與紅門口相同,都是大燕西南方的兵家重地。
西戎之國位於大燕的西南,過去只是一個彈丸小國,臣屬大燕,年年都要奉上金銀珠寶無數,以祈得太平安穩。然而就在數年前,西戎新帝即位,推行新政,整治官場,如若一陣突如其來的疾風,卷清了國內的一切濁流。自此,西戎國力兵力日盛,在幾年的光景中迅速崛起,成為了屹立在大燕南方的巨大威脅。
西戎崛起,屢犯邊境,周景夕拜將以來雖數度將之擊退,卻從不敢掉以輕心。畢竟一隻沉睡了太久的獅子忽然醒來,再使人小覷不得。此番返京,她將絕大部分的精兵強將留下來駐守,由此可見其對西戎的忌憚。
遙遙一輪紅日掛在天上,普照大漠,一掃之前的風沙陰霾。周景夕騎著戰馬奔走在隊伍的最前頭,往後是魏芙等她的親信,再然後才是西廠眾人。大漠的風沙極重,因此每個人都戴著一副皂紗面具,一眼望去,整個隊伍都是肅殺的黑,浩浩蕩蕩從黃沙上賓士過去,馬蹄飛揚塵沙。
大漠之中的天,變幻莫測,這會兒艷陽高照,指不定什麼時候就會捲來另一股沙塵暴。所以眾人都不敢耽擱,紛紛快馬加鞭趕路,希望能在天黑之前趕到風沙渡。
風沙渡不是一個渡口,而是嘉峪關的一間客棧名。一個極其風雅的名字,自然也有能與之匹配的故事。朝堂江湖,舉燕內外,從來都不乏關於風沙渡的傳說。而這些傳說的根源,便是風沙渡十年一次的「沙市」。
既是市,理所應當是和買賣有關的東西。風沙渡每十年便會興一次沙市,彼時,萬國能人都會在這間客棧聚集,買賣世間的各種奇珍異寶。十年就像一個輪迴,為荒漠上的嘉峪關帶來全新的生機。
「殿下,」背後傳來一陣呼喊,周景夕目不斜視,少時便聽見魏芙的聲音從邊上傳來,伴著耳旁呼嘯的風聲,不那麼真切:「近午時了,可要稍作休息用些午膳?」
身下的戰馬馬蹄如雷,她抬眼觀望了一番天色,只見頭頂艷陽如火,果然已經日上中天。略沉吟,她微微頷首,道,「也好。令眾人稍作停頓,進些東西。」
魏芙應聲是,當即「吁」了一聲勒緊馬韁,調轉馬頭高聲道,「公主有令,原地稍作休息,進午膳。」
話音方落,背後眾人紛紛應聲,一時間馬匹的嘶鳴聲不絕於耳,激起塵沙漫天。魏芙騎著黑馬往周景夕踱近幾步,關切道,「公主,咱們也下馬吃些東西吧。你從昨夜到現在粒米未進,鐵打的身子也捱不到嘉峪關哪。」
周景夕將視線從遠處的沙丘上收回來,聞言點點頭,也沒說什麼,只是徑自翻身,從馬背上落了地。魏芙連忙跟著下馬,又從懷裡掏出了早晨準備的乾糧,恭恭敬敬地呈遞上去,道,「殿下請用。」
她接過來,復又隨意地擺了擺手,道,「你用膳吧,不必伺候我了。」說完摸了摸戰馬的脖子,掰下一小塊餅子喂到那馬兒的嘴邊,一人一馬同吃起了一份乾糧。正喂著馬,忽然又聽見背後傳來一個細聲細氣的嗓門兒,言語間恭謹有加,道:「殿下。」
這個聲音並不陌生,周景夕不用抬眼也知道是伺候藺長澤的小太監,「什麼事?」
那白凈的少年一笑,道,「殿下,廠督命奴才送些點心過來。」
周景夕動作一頓,目光往小太監手上的金絲楠木雕花食盒瞄了一眼,淡淡道:「點心?什麼點心?」
「這些點心都是廠督臨行前命宮中御廚做的,有桂花糕,翠玉豆糕,棗糕,合意餅,全是殿下愛吃的。」小太監面上的笑容謹慎而適度,又道,「廠督說了,殿下一路顛簸恐怕胃口不好,這些點心將好能派上用場。」
她有片刻的沉默,少頃轉頭看了一眼那小太監,含笑道,「讓廠督費心了,還請公公將這些送還回去。請公公替本將帶幾句話給廠督,本將征戰沙場數年,餐風飲露慣了,這點兒顛簸還不能奈我何……」
「再者,人的口味是會變的,殿下說,她過慣了吃肉飲酒的日子,早已不喜歡這些甜膩膩的玩意兒了。」
秦祿說到後頭,聲音愈發地小,就連脖子幾乎都要埋胸門口去。他有些忐忑,握著食盒的雙手早被汗水濕透了。五公主將廠督送出去的東西原封不動地還了回來,這無異於是絲毫不給廠督面子。
秦公公抿了抿唇,目光悄悄抬起來往垂下的轎簾看一眼,心中七上八下,只巴望著廠督若是動怒,那怒火也千萬別殃及自己這條小魚。
良久,轎簾後頭才傳出一個低沉的聲音來,語氣不咸不淡,也聽不出喜怒,只是道:「行了,下去吧。」
「……」秦祿稍稍一愣,很快回過神來,連忙拎著食盒恭恭敬敬地退了下去。走到一半兒才想起來忘了問這些點心怎麼料理,他有些犯難,回頭往官轎看了眼,最終還是縮了縮脖子,決定躲得遠遠兒的。
一連串的咳嗽聲驀地響起,雲霜雲雪的面色不大好看,對視一眼,稍沉吟,其中一個才恭敬道,「大人,需用藥么?」
好半晌,那陣咳嗽才漸漸平息了下去。裡頭的人似乎很虛弱,聲音異常沙啞,淡淡吐出兩個字:「不必。」
聞言,雲霜還想再勸,然而話未出口卻被雲雪一記眼神堵了下去。她朝妹妹輕輕搖頭,示意她不可僭越,聽從大人差遣,做好分內之事便可。雲霜的神色莫名有些凝重,她微微頷首,左手一緊,將盛了藥丸的青瓷瓶子收了起來。
恰此時,轎中那人卻低聲道,「雲霜雲雪。」
「大人請吩咐。」
轎簾被人從裡頭掀起一角,露出半張精緻卻蒼白的面容。藺長澤神情淡漠,目光落在不遠處的一人一馬上,漠然道:「那盒點心如何處置,不用我教你們吧。」
兩個姑娘聞言一福身,垂著頭異口同聲道:「奴婢明白。」說罷旋身,無聲無息地退了下去。
他放下轎簾,微合上眸子閉目養神。粒粒佛珠從修長的指尖捋過,他唇角微揚,緩緩浮起一絲笑意。五年了,這個公主果然不僅僅只有年齡在長,從今往後,倒要教他另眼相看,格外留心了。
休整了約一刻許,周景夕觀望了眼天色,抬手招來了魏芙,示意她命眾人繼續往嘉峪關行經。午後的風沙似乎比之前更大,她戴好皂紗面具翻身上馬,笑盈盈地撫了撫馬背,「好追月,這一路就要辛苦你了,放心,等回到京城,我必定好吃好喝伺候你。」
玄色的戰馬似乎聽懂了什麼,揚了揚前蹄原地轉了兩圈。她面上的笑容更盛,扯過馬韁回首望去,長袍獵獵,朝眾人高聲道:「兄弟們!打起精神,前方流沙諸多,務必緊緊跟著我!定要在天黑前趕到嘉峪關!」
眾人齊齊稱是,一行人復浩浩蕩蕩往嘉峪關去。
待周景夕與藺長澤等人到嘉峪關,已是月上枝頭。長鞭揮舞的聲響撕破暗夜,馬蹄急踏,一望無際的大漠上隱隱出現了一縷孤寂的炊煙,遠處燈火明滅,風沙渡已經近在眼前。
客棧門口坐著個磨刀的夥計,身形壯碩,左臉遍布著刀疤,看上去猙獰駭人。遠遠聽見馬蹄聲,他抬頭張望一眼,登時換上副愁眉苦臉的神情,回頭拿土話喊道:「老闆!又有湊熱鬧的來咯!接不接?」
「咱們打開店門做生意,當然沒有把客人拒之門外的道理。」樓上的窗戶輕輕推開,一個一身苗人打扮的漂亮男人倚窗而立,笑道:「能到沙市湊熱鬧,也不會是平平之輩,你還不快進來跑堂?」
那漢子是啐了聲,伸手將尖刀往邊兒上一放,罵罵咧咧道,「廚房頭的各人來磨刀!老子接客去咯!」
趕了一整天的路,眾人都有些疲憊。周景夕摘下面具翻身下馬,仰頭看,只見眼前立著座土牆築起的高樓,門匾上寥寥草草地刻著風沙渡三個字。
西廠番子們果然雷厲風行,一到客棧便將各處把守了起來,甚至不用等五公主發一語。周景夕聽見背後一番響動,眉頭微微一蹙,還未開口,便見一個苗人打扮的俊美青年笑顏盈盈地迎了出來。
她不著痕迹地打量他一番,猜測這便是大名鼎鼎的風沙渡當家,央旎。
那男人手裡還握著把通體翠綠的笛子,他先是看了看周景夕,接著又看了看那頂停在門口的官轎,最後看了看將他的客棧團團圍住的一眾黑衣人,復似笑非笑道:「客官是官府的人?我這兒可沒幹過什麼殺人放火的勾當。」
雖然是個苗人,但是央旎的官話說得並不蹩腳。周景夕略皺眉,心頭正思索著怎麼解釋,央旎的神情卻驟然一變,當即垂下頭揖手道,「不知大人大駕光臨,有失遠迎,還望大人恕罪。」
她半挑眉,回身一看,只見藺長澤緩緩下了轎子。入夜之後寒氣更重,雲霜替他換上一件更厚實的披風,燈火煌煌,遮掩了那張容顏面色的蒼白。他輕咳了幾聲,隨意地拂手,並不言語,眉目間冷淡如霜。
央旎又朝他揖了揖手,右手往前一比,道,「大人請。」
藺長澤面無表情地朝前走了幾步,到門口時似乎終於想起了什麼來,因回身看了周景夕一眼,語氣不冷不淡,「五姑娘先請。」
她將長劍換了只手拿,面上一副無所謂的姿態,挑眉道:「既然人家是給大人面子,自然大人先請。」
藺長澤瞥了她一眼,也不再勸,提步跨過了門檻。周景夕稍等了會兒,也跟在後頭進了客棧,魏芙哭喪著臉跟在後頭,小聲埋怨,「殿下,廠督送的點心您為什麼給退回去?屬下都餓死了,那可是宮裡的東西啊,多可惜……」
她嗤了一聲,望向魏芙:「從他手裡送出來的東西,」她瞄了眼藺長澤頎長清挺的背影,聲音壓得更低,歪著頭續道:「除了毒還能有什麼?你真敢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