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楊漣
紫萱第一次見月華帝君本尊,是在剛成仙的第三天。
那時候她還沒有施展才華的機會,也沒有現在的豐功偉績,當然,更不是什麼紫萱上仙。
坦白了講,當時的她就是一天庭掃地的。
那天正低頭在乾坤殿擦拭上仙的花瓶,忽然見身邊一齊打掃的侍女紛紛丟下手中的工具,歡呼著擁到道仙殿的大門處,神情激動望向遠方,一個個面色含春,雙頰酡紅。
再環顧四周一看,碩大一個乾坤殿,竟然就只剩她一人還盡職盡責的拿著抹布擦拭,登時石化當地。
按捺不住心中好奇,紫萱便也跟著大家一路小跑兒到了殿門前,踮起腳尖向遠處望去,只見一片三色祥雲從天邊徐徐而來,上面站著一位仙風道骨的男子,待雲彩近了,身邊眾人禁不住都歡呼起來。
紫萱緊握住手裡的抹布,跟著瞪大了眼睛,那男子似乎發現此處有人偷看,正巧轉過頭來,這一眼,紫萱便覺得心跳如鼓,雙頰發熱,連腳下,似乎也跟著酥軟起來。
那是個罕見的美男子,玉山之美,神仙之姿,劍眉星目,雙眼黑如點漆,更重要的是,他那眉宇神色間,平含一股悠然溫潤的氣質,彷彿古井中的水,波瀾不驚,又彷彿春日的風,瀟洒風流。
身邊的眾仙侍皆發出驚嘆,眼睛更像是黏在了那美男子身上,無論如何也移不開來。
仙君似乎是被這一室張望他的女仙們嚇住了,面上隱隱露出被唐突的僵硬,不知是不是錯覺,紫萱看他嘴角抽搐了一下,忽然調轉足下彩雲方向,避開這裡向東南的太極殿飛去。
見仙君離開,眾人皆發出嘆惋,朝著那仙君消失的方向,張望了許久,直到人影都看不見了,才紛紛不舍的離開,繼續之前的工作。
唯有紫萱還傻傻的站在門口一動不動,旁邊一個跟她分在同宮的侍女走過來輕輕拍拍她的肩頭,戲謔笑道:「別看了,仙君早已不見,如再看下去完不成仙家的任務,晚上可等著受罰!」
紫萱這才回過頭來,一把抓住那仙侍的衣袖,面色激動,急急問道:「勞煩仙子,剛才那位,是那個殿的仙君呀?」
那仙侍掩唇一笑,語氣有了嘲弄:「那位可是千心殿的月華上仙,可不是你我這等籍籍無名之輩肖想的,看看就行了,趕緊去幹活吧。」說完,扭著蠻腰向內宮走了去。
紫萱聽聞臉色卻變了一變,緊緊握住手上的抹布,低聲呢喃:「怎麼會是月華上仙呢?那人分明是楊漣,分明就是楊漣呀!」
紫萱低頭不語,半晌,眼睛一轉,突然在心中驚叫道,難不成,自己的夫婿,竟然是去人間渡劫的上仙不成?!
別看如今,她在天宮做的是侍奉人的粗鄙差事,當初尚在人間之際,她梁紫萱,可是西涼國赫赫有名的女將軍,這梁家在當時是個大家,世代為官,權傾朝野。
而梁家的女人,也是個個巾幗不讓鬚眉,武將世家嘛,生出來的女兒自然對輕歌曼舞,琴棋書畫什麼的統統不感興趣,梁紫萱,四歲開始習武,十六歲那年,在殿試的考場上,將當年新晉的武狀元打的落花流水,滿地找牙,自此,一戰成名。
當時的太子對她是青眼有加,敬佩她小小年紀一身高強武藝,贊她為女中豪傑,遂兩人相交,結為摯友。
太子年二十有一,平生有兩大摯愛,一為琴,二為美人。
這琴嘛,好說,你可以當做世代文人騷客的知音,沒有幾個人不喜歡的。
可殿下喜歡的美人,卻跟旁人大不相同。
美,是什麼?
莊子有言:「天地有大美而不言。」
孟子說:「充實之謂美也。」
荀子道:「不全不粹不足以謂美。」
詩經關雎序:「美,謂服飾之盛也。」
在西涼國,美高於善,善勝於丑,從這句話中窺當時風情,可見一斑了。
可這偏偏太子殿下欣賞的美,卻與常人有異。
西涼舉國上下皆知,殿下愛心際寬廣,胸懷天下之人,更喜有勇有謀,豪爽坦蕩之友,他門下的文人墨客,皆為此類。
可是,鮮少有人知道,對於美人,他竟然也是同樣要求。
這樣一來,那滿朝文武的家中閨秀,艷名遠播的花魁娘子,多才多藝的小姐佳人,在太子殿下看來,就都如糟糠之物了。
空具一副皮囊,文不能為他出謀劃策,指點江山,武不能為他馳騁沙場,笑傲天下,這等庸人,除去消遣,要來何用?
不得不說,這西涼國太子殿下的覺悟,已經高出當世人數倍之遠。
於是,當梁紫萱一身戎裝出現在殿試場中的時候,太子殿下震驚了,歡喜了,心花怒放了!
當即不顧眾人反對,喝退了因破壞考場秩序而圍剿她的御林軍,恭恭敬敬的將其請入了東宮太子府。
自此之後,兩人常煮酒論劍,暢談天下,三兩天一聚,甚是投緣。
可這一切,在太子花大價錢請來一個樂坊名師后,略有轉變。
太子殿下請來的名師,聲稱是西涼國方圓千里,唯一一個能彈出上古名曲《逍遙行》的人,太子三顧茅廬,奉上千金,才換取名師抱琴而來,奏琴而歌。
如此音律盛宴,怎能沒有知己陪伴?
於是紫萱也被八抬大轎請過來了。
進了府中,繞去後花園,太子隨兩個侍從,正引爐煮酒,見她進來,忙開口招呼,待紫萱坐下,對面竹林中,鏗鏘之音頓起,清脆凌厲,震人心魄,太子張口大笑后,靜坐聆聽。
一曲市井流傳甚廣的《沙場兵停》,竟被這琴師凜凜之音,彈奏的有如親赴前線,令人血脈沸騰,心如雷鼓。
彼時紫萱為一介武將,本對那些個伶歌琴曲不感興趣,可聽見這琴師彈出行軍打仗之時常常唱來振奮士氣的《沙場兵停》,竟覺如長虹入目,天籟灌耳,頓時感嘆,這麼多年,自己終於遇見一個懂得軍曲的琴師了。
兩人飲酒聽著,林中傳來的聲音悅耳,高亢嘹亮,氣勢十足,便都情不自禁隨那琴師唱起。
彼時西涼國人熱愛詩詞,多吟曲譜,而諸如此類戰場之曲,作為將軍的紫萱和貴為太子的宏都是耳熟能詳的。
將行未止,旌旗蔽空;軍行未止,鐵騎錚錚。
長車踏破,白羽飛凌;高歌一曲,助我前行。
軍常在,社稷安寧;男兒血,護國安平。
君常在,賤虜歸請;卿不老,馳騁至今。
來也,沙場兵停!
去矣,沙場兵停!
歌聲蒼涼悲壯,卻自有一股子衝天的豪氣孕育其中,琴師見兩人欣賞,也是頗為欣慰,遂走出竹林,也不拘禮,徑直到亭下紫萱身邊坐下,將琴覆膝而彈,一曲《逍遙行》驚破九天,風流快意,那琴聲之中的狂放不羈,竟讓太子這步步為營的宮中之人,禁不住熱淚盈眶。
一曲終了,太子盛讚:「卿不愧為琴師之中第一人,不僅精通音律,這心胸之曠達,遠非常人所及矣!」
因園中三人,太子為主,餘人為客,那琴師本面向太子方向坐著,聽他這話,遂側了側身子,以示謙遜,口中回道:「君謬讚,萬不敢當!能得如此知音人,也乃生平一大快事也。」
太子聽了,又仰頭哈哈大笑,舉酒敬上,琴師以樽相迎。
而一旁的紫萱,卻在那琴師側身一霎,滿眼流光溢彩,那人玉石之貌,五官精緻如鬼斧神工,教人多看一眼,似乎都是唐突,一時禁不住側過頭去,暫避其型。
太子見了,揚聲道:「紫萱往日也是豪氣之人,怎麼今天,見了公子天人之姿,失了氣勢嗎?」
那琴師聽太子拿他打趣兒也不生氣,注滿一杯酒轉過身來,舉起殤樽揚唇一笑,聲音如泉水叮咚,玉石相撞,清冷悅耳。
「楊漣累我朝巾幗出醜,甘願自罰一杯。」說罷,將頭一揚,喝下杯中酒。
遮掩面容的寬大衣袖隨著酒杯慢慢移下,露出了面前公子天人一般的相貌,待正面看清他笑意盈盈的雙眼,紫萱呼吸一滯,頓時覺得胸腔之中,此刻,心動難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