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詞人生
凜冽的風終於變得柔和。
一個漫長的冬季過後,東城把城外的寒山染得蒼潤。漸漸豐腴的湖水輕波款款,向遊船上的紅男綠女展露久違的笑靨。楊柳在晨煙外揚起梢頭,將料峭的春寒一點點挑得輕薄,溪頭紅杏低垂,雖只是斜斜的一枝,零星的三五朵,卻顫微微佔盡風情,讓蜂蝶喧鬧起來,溪水跳躍起來,春天鮮活起來……人的心情也就慢慢走出陰翳,一點點點為春天裡的生意所陶醉。
浮生若夢,往事多不堪回首。人世的浮沉,生命的艱辛,充塞了我們太多的生活空間。「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停杯投箸,拔劍茫然,登車便向歧途,引吭儘是悲歌。蹭蹬多年之後,生命的意義卻仍似在蒼茫冥漠之中。從終極意義上說,生亦何歡?身欲何求?
然而此時此刻,不能做一個休止嗎?
「夜闌西風吹暗雨,為誰頻斷續?」風吹羅衫寒薄,簾幔輕揚,青花萎地,脆裂間,思緒支離,一地宋詞。
「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入我床下」的寒蟄似庾郎吟著愁賦,凄凄更聞如誰人低語,似訴三十錦瑟空虛擲。遙想當年,舊事如雲,故人何處?「悵如春草,孤與孤鴻去。」
古舊的書頁,還有著那年的氣息,恰如一葉蘭舟載我於長夜更深處輕駛。獨卧舟頭,心趨曠遠,神遊八極。
既然誰都不明白終生追求些什麼,人生的目標是真實還是夢幻,那麼誰又能肯定當下的恣縱不會成為青春里唯一的亮點,片刻的歡樂不會成為生命中永遠的驕傲?花兒捱過了霜欺雪壓,是為了那一瞬間綻放的精彩,生命無時無刻地含辛茹苦,不正是在蘊育這放縱的激情?
看那位雍容儒雅的男子立於朱門,錦衣華服。少年得意,一生順暢,詞曲多為佳會宴遊之餘的消遣作,滿溢著濃厚華貴的氣息。也清雅婉約,音韻和諧,如珠似玉。「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台。夕陽西下幾時回。」夕陽西下,日日往複,只是朱顏暗換,人事常非。「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
年年月月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人面不知何處去,綠波依舊水流東。玉鉤欄下牡丹香艷,花開如錦,綠妒輕裙。記取當年酣歌醉舞,玲瓏美人。如今恍若隔世。又見斜陽如血,向晚還寒。「當時共我賞花人,點檢如今無一半。」怎樣的猛醒,怎樣的驚心!輕笑,幾人看透幾人識,熙名攘利,亂亂紛紛,好一場歡會,好一群頑痴。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斜陽西下,花影婆娑。自遠山橫一帶煙巒,向天際灑幾點星光,春色溶溶,終於有銷盡的時分,人世匆匆,哪裡是歇腳的驛棧?心口間低吟淺唱著,今夜是否又是無眠?
歷來的詞評家對「紅杏枝頭春意鬧」七個字津津樂道,王國維則獨賞其「鬧」字,說「著一鬧字而境界全出」。的確,這紅杏枝頭的一鬧,不只是鬧出春意的踴躍,更鬧出心靈中按捺不住的騷動。
正如深埋的冬筍,終要破土而出,久蘊的春潮,總會驚湍直下,人世的困頓,命運的迍邅,只是在孕育著激情噴薄的能量。一待東風吹起,大地春歸,只需要紅杏枝頭輕輕的一顫,便即刻會逗引出心底的春雷,春意也就從枝頭直入人心,充溢了整個胸臆。
是的,「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在與命運苦苦相持的堅韌里,閃爍著個人意志的頑強,在創造本能一瞬間的狂歡中,奔放著熱血青春的光芒。生命不就像那奔流不息的江河,時而千迴百轉,迂曲盤折,時而汪洋恣肆,濁浪驚天嗎?
江流不去追問流淌的意義,它只是遇險則激,遇平則夷,唱一首時而高亢,時而低婉的歌,在天地間悠悠地迴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