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轉瞬】
連翹緩緩鬆開攔著清虛子的手,不可置通道:
「……她、她死了?」
看著深深垂首跪在地上的展昭,她呆愣半晌,突然哭出聲來。
「怎麼會這樣……」
正在這時,耳邊又乍然響起一個陌生的聲音:
「你說什麼?」
烈日之下,時音立在門邊,手指扶著門框,雙目發紅地盯著地上那把油紙傘。斑駁的紋路上滿是血跡,連傘柄也被陽光照得發燙。
她的衣衫輕飄飄地沉在展昭手中,裡面空無一物,沒有魂魄也沒有肉身,彷彿她從來就不曾在世間存在過。
這般熟悉的場景,和五十年前他趕到雪山上時一模一樣。
為什麼……
為什麼自己永遠都來晚一步。
他手臂慢慢滑下來,身形不穩地往前走,終於在展昭身邊停下,顫抖地撫上那把紙傘。
——「你是我哥,我跟你姓也是應該的。」
——「時音……是在我死後這麼多年來,對我最好的人。」
喜歡誰都好,想變成人也好,無論做什麼,只要你還在這世上。
就算輪迴多少次,我也能找到你,可是……
為何偏偏是最壞的一種結局。
念一。
他咬咬牙,淚水傾瀉而下,雙膝一軟,幾乎跪倒在地。
我的念一……
室內的氣氛僵得令人背脊發涼。清虛子皺眉望著這般局面,仍舊不甚明了:「怎麼回事?又來一個鬼?」
聽得他說話,時音和展昭的憤怒也近乎到了極點。
時音猛然站起身,手腕一轉將紙傘收於背後。
「你不是要找時音么?我現在就殺了你,去陰間慢慢找他吧!」
他說完拂袖揚掌,袖擺間旋出的火焰直逼其面門,清虛子連忙緊退數步,抬劍隔開,破碎的火花濺在四周的桌椅上,很快蔓延開來,連翹和白玉堂趕緊拎著水來將火撲滅。
「你們……」
到底是青天白日,時音雖然有千年鬼力,應付他也頗有幾分吃力,清虛子正引雷入劍,將他鬼火化去,不承想正在此時,身邊竟有一抹劍光襲來,清虛子避之不及被長劍劃破衣衫刺傷左臂。
在那劍光之後的,是展昭一對盛怒的星眸。
「師父!」
儘管此番錯在於他,但眼看他受傷,連翹還是忍不住擔心。那邊三人早已打到院外,劍影如虹,雷火交加,一時難分難解。
「怎麼辦呀!」心知自己師父雖會捉鬼除妖,但劍*夫決計敵不過展昭,再加上時音這個厲害角色,保不准他也會死的。
連翹心急如焚,想讓他們三人停下來,卻又阻止不了,只得去求白玉堂:
「你快幫幫我,叫他們別打了,好不好?」
念一之死,白玉堂亦覺心頭難受,此時愈發不想出手。
「你師父不分青紅皂白殺了人家,我怎麼幫他?」
連翹咬了咬下唇,腦中亂成一團:「可是……可是就算我師父死了,念一也活不過來了啊!」
「讓他活著償債不好么?說不定……」她垂頭胡亂猜想道,「說不定他有可以讓念一活過來的辦法呢?」
「可……」他想推辭。
「我求求你了……」連翹揪著他衣衫下擺,淚眼朦朧,「白大哥,我求求你了,我就這麼一個師父,是他把我撫育成人,養我長大,他若是沒了,我就沒有爹爹了……」
白玉堂凝眸看她,手握成拳,猶豫了許久,終是不忍。
「罷了罷了,欠你的!」
他略一抬手,自背後抖出畫影來,挺劍而上。
白影從她面前掠過,猛聽得砰蓬、喀喇之聲,帶著雷點火焰以及冰冷殺意的劍氣形成一道無形的氣流,自那四人之中嚯的蕩漾開來。
連翹被風吹得後退,只能護住頭才勉強不被傷到。
天空忽然烏雲密布,厚重的雲層遮擋住太陽,不多時竟隱隱有下雨的趨勢。
院中,煙塵散開,原地里,白玉堂持劍攔著展昭,兩隻小鬼抱著時音,清虛子捂著左肩鮮血不止的傷口,抬眼看他們。
兩人一鬼,皆不同程度地受了傷。
「好了,別再打了!」白玉堂神情複雜地扶住他肩膀,「他到底是你多年的兄弟,你當真要殺了他?」
「兄弟?」時音冷哼道,「這種道士我見得多了,自己沒個幾斤幾兩還想捉鬼?……你們兩個給我放手!」
他用力想掙開腿上的兩隻小鬼,無奈二者拼了命抱著他大腿不撒手。
「老大。」三小鬼含淚抬頭道,「走吧,午時是陽氣最盛的時候,再不下去你也會灰飛煙滅的!」
「老大!」二小鬼埋頭在他褲子上擦眼淚,「念一已經走了,你要是也沒了,我們可怎麼辦啊……」
驀地,頭頂的雲層中轟隆隆傳出一聲雷響,像是在展昭心頭劈過一樣清晰。
念一已經走了……
他就算殺光天下人,她也不會再回來……
手裡的巨闕,在他鬆開的瞬間,滑落在地,以往閃著寒光的劍身,此刻映襯著灰暗的天幕,顯得格外陰沉。
豆大的雨點傾盆而下,耳邊雷聲不絕,除此之外聽不到別的聲響,似乎天地之間,只剩下他一個人。
大雨中,兩隻小鬼拉著時音消失在水氣里,白玉堂不住朝連翹使眼色,讓她扶著清虛子先行離開。
走過展昭跟前時,連翹流著眼淚側目看他。
對不起。
雨點將她的聲音盡數吞沒。
而他至始至終都沒有回頭,眸中什麼也看不見,何其空洞。
她知道這一生,他們都不會再有交集了。
不知過了多久,雨勢漸漸轉小,展昭仍佇立在院中,雨水潑了滿身,他卻無知無覺。白玉堂在旁靜靜看他,看著他臉上的漠然,不由也替他覺得悲戚。
「別淋了。」
他出聲道,「不是答應過她,會好好活下去么?」
一路上,聽她說過許多有關鬼怪的話,總是不能理解,原來只有發生在自己身上才明白,活著竟是最大的苦痛……
展昭並未言語,折過身踏著雨水緩緩走進屋內。
不過是短短一個時辰,早上出門前還能聽見她說話,到如今連見她一面都不能夠。
桌下破碎的雞蛋已被日頭晒乾,他走到桌邊坐下,捧著那件衣衫,一言不發。
雨慢慢停了,天邊有光芒綻出來,從縫隙里灑向地面。
他就這麼坐著,一直到天黑,月上梢頭,再到天明,晨光熹微。
這般模樣表情,白玉堂實在是放心不下,不住想說些話分散他的主意,生怕他會想不開,但展昭壓根沒開口搭理他。
如此渾渾噩噩過了三日,第四日清晨,白玉堂尚撐著頭淺眠,忽聽得有人吱呀一聲打開門,他猛然醒過來,逆著光影,看清是展昭的身形。
「喂!」他忙起身,「你去哪兒?」
展昭停住腳,微偏過頭,「去我該去的地方。」
「什麼鬼地方?」
「你回去吧。」他提起劍,大步往外走,「這些天,多謝你了。」
晨風漸起,吹得那片藍衣獵獵作響,白玉堂站在門邊,怔怔地瞧他越行越遠,最後在街頭拐角的地方離開了視線。
人一輩子,會經歷許多離別,有些是生離,有些是死別,有一些一轉眼便是永別,有一些告辭后就再難相見。
開封府花園之內,公孫策和包拯表情訝然地看著來者單膝而跪,抬眸間,滿眼皆是堅定之色。
不久前才聽他說即將離開開封城,雖不知是什麼緣故在幾日之內就讓他改變了想法,公孫策仍含笑俯身去將他扶起來。
「展俠士俠肝義膽,大人若能得你相助,實在是開封府之福。」
包拯起身朝他行了一禮:「往後,還請展俠士多指教。」
「大人言重了。」展昭扶住他,唇邊淡笑道,「展昭只是想略盡綿薄之力,希望大人能夠多多包涵。」
「好,好。」包拯不住頷首,「既是如此,隨我一塊兒審案吧。」
他垂首抱拳道:「是。」
前方便是開封府的大堂,三班衙役手持殺威棒肅穆而立,那「高懸明鏡」之下便是一幅紅日出海圖,包拯撩袍而坐,舉起驚堂木一聲拍下。
「升堂!」
「威武——」
自此數年間,有人傳出南俠退隱江湖的傳言,又有人稱在開封附近常見到南俠出沒。
而展昭早已極少過問江湖之事,跟隨包拯跑遍大江南北,斬過拋棄妻子的駙馬,鍘了欺男霸女,荼毒百姓的安樂侯,又協助太后還朝,與聖上母子重逢。
景祐三年,金鑾殿下,耀武樓上,他領旨舞劍獻藝,因劍招精妙,身手卓絕,天子於是金口稱讚「御貓」二字。
時光流逝,當年意氣風發,滿身江湖氣息的展昭已經不復如初,而是換上一襲大紅官袍,提劍供職於開封府。
展昭待人仍舊謙和,只是眉宇間比起從前多了幾分沉穩。
如今他早已是二十有六的年紀,儘管有不少人上門說媒,卻一直沒有成家的打算。無人知曉是什麼緣由。
曾有些許人在說談之中提到過一個女子,一個曾在巷口棗樹下那間舊宅里出現過的女子……
但並不知她的姓名。
春夏秋冬,季節更替,一晃眼,四年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