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墓碑】

第68章 【墓碑】

到底是讓她服軟了,林氏心裡痛快,喘著氣冷哼一聲。

「往後你若是再敢對你姐姐這麼沒大沒小的,仔細我收拾你!」

慕詞偏頭看向別處,臉上仍舊沒什麼表情。

難得見她這麼冷靜,林氏一時納悶起來,兀自氣了一陣,沉聲道:「這丫頭,我要攆出去。」

慕詞聞言,總算是抬起頭來,語氣堅決:「不行!」

「不行?這裡是你說了算么?」

「她是我的丫頭,自然是我說了算。」慕詞迎上她視線,「更何況她並沒有犯錯,為何要攆走?」

林氏瞪她道:「她偷拿東西,手腳如此不幹凈,還說沒有犯錯?」

「我說了,東西是我讓她拿的。」慕詞平靜道,「不如你也攆我走吧。」

「你!」林氏眯起眼睛,「你是在威脅我?」

「小姐……」巧兒忙扯扯她衣擺,示意她不要和夫人硬碰硬。

「沒有威脅你,我只是實話實說,本來你也不待見我,不是么?」

林氏提醒道:「好大的口氣,別忘了我可是你娘!」

慕詞淡淡看她:「你不是。」

她雙目微睜,嘴角微抽,揚起手來又要打下去。

「林夫人。」

雖知此事與自己無關,展昭還是轉身走了進來,抱拳恭敬道,「若要查這偷東西的小賊,展某倒是可以幫忙。」

他一開口,慕晴便緊張兮兮地挪開視線看向別處。

「展大人?」沒想到他此時會站出來,林氏倒有些驚訝,偏頭看了慕詞一眼,不甘心地收回手,「這是我慕家的家事,不勞展大人出手。」

展昭微微一笑,目光溫和而堅持,「夫人何必為了點小事傷了一家人的和氣?若是鬧大了,讓慕大人知道,怕也不好。」

他一個外人,竟會插手管得這麼寬,林氏雖覺不滿,但話已至此,總得賣他幾分薄面。

「展大人此言也有理。」她狠狠望向慕詞,「反正來日方長,不急這一時。」

聽她這麼一說,展昭才意識到自己似乎將事情弄得更加麻煩了,從前這種情況他向來不會多管閑事,方才也不知怎麼,不自覺就想把她說幾句話……

他略覺愧疚地看了看慕詞,後者卻尷尬地側過頭,伸手遮了遮臉頰。

她皮膚偏白,這一巴掌下去便紅得特別明顯。

等人群散了之後,展昭拉住巧兒將一小瓶膏藥放在她手裡。

「這個是……」

「上回你家小姐用過的。」展昭溫柔笑道,「也可以活血化瘀。」

巧兒反應了一下才明白過來,趕緊鞠躬:「謝謝展大人!」

「不客氣,照顧你家小姐去吧。」

「嗯!」

往回走的路上,她打開瓶子,發現這是嶄新的根本沒用過。

「想不到展大人對小姐這麼好……」巧兒喃喃自語,「小姐可真有福氣。」

累了一日,慕詞坐在妝奩前,輕輕撫上臉頰,被林氏打過的地方還有紅紅的一個印子,她手指漸握成拳……

「小姐……」

巧兒打好熱水,眼淚汪汪地走到她身邊,「對不起,都是我的錯,讓小姐受委屈了。」

慕詞搖了搖頭,「不怪你,就是沒你,她們也會想方設法找別的理由折騰,反正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可二小姐好歹也是老爺的女兒啊,夫人和大小姐竟這樣欺負咱們……」

她跟著慕詞三年了,見她吃過無數次的虧,哪一次不是這樣忍氣吞聲的,可大小姐非但不領情,還變本加厲。

半年前說是失足落水,府上明眼人都清楚這是誰做的手腳,人命關天啊,卻連個有膽子救她的人都沒有!

難得小姐如今醒來性子變得比從前強硬許多,但無論如何她也鬥不過林氏母女二人。

巧兒忽然咬了咬牙:

「這個公道,總有一天我會替小姐討回來的!」

「你?」慕詞從銅鏡前轉過頭來,「你還是算了吧……莫要做什麼傻事。」

她拿帕子沾了水小心翼翼擦拭傷處,「別看她們現在得意,報應遲早會來的。」

「報應?要等報應,黃花菜都涼了!」巧兒怒氣沖沖地站起身,「小姐就是這樣委曲求全,才一直被她們欺負!」

瞧她這麼激動,好像比自己還難受,慕詞忍不住一笑:「怕什麼,我自有分寸,她們倆這報應是命里註定了的,只等找個好機會真相大白,那時候才爽快。」

她這一番話,巧兒聽得稀里糊塗。

「小姐……是什麼意思啊?」

「沒什麼。」慕詞低頭從抽屜里拿出一小袋錢來,不著痕迹地岔開話題,「這個你拿著。」

「這麼多錢?!」手裡沉甸甸地,她慌張道,「小姐你……」

「不是前些時候說你娘病得很重么?」慕詞對著銅鏡取下首飾,「暫時用這個救救急吧。」

「我怎麼能收小姐的錢呢!」

「我的錢你都不能收,那你還能收誰的錢?」慕詞轉過身來,好笑道,「拿著吧,醫好你娘要緊。」

她捏著錢袋,怔怔呆了好久,「哇」的一下,淚流滿面。

「……你哭什麼……」

「我……」巧兒揉著眼睛,嗚咽道,「人家感動嘛。」

慕詞伸手撫摸她腦袋,笑道:「傻丫頭。」

晚上入了夜,北風越吹越急,等人都睡下了,慕詞才掀開被子輕手輕腳走到院子里。

外面陰冷陰冷的,沒有月光,一隻食風鬼正蹲坐在院中,仰頭張嘴喝著空氣進食,她拉緊衣衫搓著手走上前去搭話。

「請問……」

食風鬼仍張著嘴,似乎沒看見她。

「抱歉,打攪了。」慕詞走到他跟前,此刻對方才轉過頭來,半是奇怪半是不解:

「你在和我說話?」

「嗯……你認識時音嗎?」

食風鬼狐疑地盯了她一眼,搖頭道:

「不認識。」

「就是活了上千年,脾氣很不好,時常穿一件寬袖長袍的那個……」

它重複道:「不認識。」

居然會有不認識他的。

慕詞不死心:「真的不認識嗎?你沒去過鬼域?」

「鬼域,什麼地方?」對方撓撓耳根,「沒去過。」

想不到,竟有這樣孤陋寡聞的野鬼,她登時語塞。

「還有別的事么?」

慕詞只好輕嘆:「沒有了。」

「那我接著吃飯了。」它歡喜地轉過身去,迎著風張開大嘴,滿臉的享受。

慕詞失落地看了看他,無奈地往回走。

這地方她不能再下去了,可是如今要怎麼離開……

時音。

她仰起頭來,仰望天空。

不知道他現在又在什麼地方。

*

上元前一天,展昭回到開封府將兩本已經翻閱完的案宗還給公孫策,正遇上他在和包拯商議宋夏合議的事。

「多謝先生借閱。」

「不客氣,小事而已。」

包拯因也抬頭問他:「展護衛,侍郎府那邊近況如何?」

展昭恭敬答道:「並無異樣。」

「那就好,等明日上元過後,你就撤一半的人走吧。慕侍郎想必也安心了。」

「是。」

「此番辛苦你了。」

各自寒暄了兩句,展昭知道他二人還有事要忙,便告辭退出書房。

包拯隨手把他留下的那兩本冊子翻了翻,「咦?這都是多久前的案子了……」

「是啊。」公孫策替他整理桌面上的書,隨口道,「說來也奇怪,展護衛這些年一直在查五十年前的那宗舊案,不知道是為什麼。」

「魏王反叛的事可牽連了不少人啊。」包拯輕嘆道,「這裡頭連大義滅親的人都有。」

「大義滅親?」公孫策把書立起來跺了兩下。

「嗯,據說當年朝堂上有一對雙生子同朝為官,魏王出事之前,其中一人寫過一封密折,向先皇揭發自己的兄長。」

「是為了自保吧?」公孫策懷疑。

「誰知道啊……」包拯搖頭苦笑,「畢竟都過去五十年了,也無從考證。」

這段時間忙於公事,很少回自己住處,展昭推門進去,就著桌上的冷茶喝了兩口,椅子還沒坐熱,忽覺腦後吹來一股冷風,似有什麼東西襲來。

他猛然抬眸,飛快用兩指夾住暗器。

「展昭!」有人一腳踹開門,咬牙切齒地走進來,「你總算是回來了!五爺我可是在這兒等了你三天三夜!」

一道白影鬼魅一般閃身上前,來者青絲飄逸,一雙桃花眼裡滿是怒意。

「白兄?」展昭放下茶杯。「怎麼有空到這兒來了?」

說起來他們兩人也快有一年沒見過面了。

「你還有臉問我?!」白玉堂連連拍了好幾下桌子,指著他鼻尖就問,「我還沒問你呢!你退出江湖就算了,做朝廷的走狗是什麼意思?你想錢想瘋了?」

展昭不動聲色的後退一步,把他手指撇開,糾正道:「包大人不是朝廷的走狗,我也不是。」

「可你做官,當官的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白兄可不能一棒子打死所有人。」

「我說的不對嗎?」白玉堂忽然語氣一沉,「你莫非忘了念一當初是怎麼死的?」

驀然間,展昭神色一凜,眸中降下寒意:「我當然知道她是怎麼死的!」

「那你還替朝廷賣命?!」白玉堂冷笑一聲,「念一要是泉下有知,氣都能氣活過來。」

倘若真能氣活過來那就好了。

「說了你也不會明白的。」不欲跟他多做口舌之爭,展昭提起劍往外走,「我還要巡街。」

「站住,想跑啊?」白玉堂摁住他肩頭,「我話還沒說完呢!」

他索性繞到他面前去,「你要當官也就罷了,居然還敢自稱什麼……什麼『御貓』!你這分明是在跟我叫板!」

說起這個,展昭亦無力嘆氣。

「這是聖上賜的封號,與我無關。」

「別拿那個皇帝來壓我。」白玉堂當即挽了個劍花抽劍出鞘,「武林上下都知道我陷空島五鼠,你還偏偏起這個稱號,不就是擺明挑釁么?」

他無奈:「五弟莫以為誰都如你這般有閑暇有功夫,想方設法的挑釁別人。」

「廢話少說,咱們劍下見真章!」

話不投機半句動手是白玉堂一貫的作風,知他如展昭也懶得躲躲閃閃,索性和他打了個痛快,百招之下難分高下,正在此時,他手腕一轉將畫影推出掌心,展昭急忙側身,長劍貼著他的臉直直朝身後飛去。

不承想背後恰有個端茶水的衙役路過。

「糟了!」

白玉堂暗道不好,但見那衙役手忙腳亂地往旁邊躲,總算是避開這一劍。

一聲巨響之後,畫影劍深深沒入牆內,在空中輕顫。

展昭和白玉堂皆鬆了口氣,似乎覺得此情此景熟悉萬分,在原地里靜默了許久,他倆才相視一眼,對望而大笑。

「走!」白玉堂一掌拍在他肩上,「喝酒去!」

*

上元這日,花燈如山如海,因為是一年一度的佳節,慕府上的侍衛也是輪班,夜裡大多出門看燈去了。

有外國使節前來朝拜,聖上賜宴,包拯應當會忙到深夜才得回府,儘管上次心中耿耿於懷,包清澄還是拉著展昭上街賞花燈。

滿街是奇術異能,歌舞百戲,吞鐵劍、吐五色水、旋燒泥丸子,看得人眼花繚亂。

「好餓呀,展大哥,你看那邊——」包清澄拖著展昭去吃元宵,後者不言不語,只得由她拉著。

還沒等走到小攤前,迎面就見到一個熟人走過來,包清澄雙目一彎。

「哎呀,是小詞。」

她撥開人群一手拉住慕詞笑吟吟道,「你也逛燈會?」

慕詞垂眸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

「一個人?」

「嗯。」

慕晴與她不和,自然不會兩人一起出來,京城她初來乍到也沒什麼朋友,除了帶個丫頭也沒有人可以相約賞燈了。

包清澄本想叫她一同遊玩,但難得碰到展昭閑著,又不想錯過。

「那……那你好好玩呀,那邊有皮影,可有意思了。」

慕詞頷了頷首,有意無意朝展昭看了一眼,:「好。」

「慕姑娘。」他輕聲開口,似是好心地提醒她,「早些回府,不要在外停留得太晚。」

這番話聽得她心中五味雜陳,隔了好久,慕詞才輕咬著嘴唇點頭。

「展大人也是……」她望向包清澄,澀然笑道,「不打攪你們了。」

待她走後許久,展昭都偏頭在想事情,包清澄歪著腦袋看他,又不敢出聲打斷,隔了好一會兒才問。

「展大哥,我們去吃東西吧,好不好?」

展昭突然歉然看她:「你自己去吧,我得先去一個地方。」

「什麼地方?」

臨近開封城郊的位置,四周種的都是棗樹,漲勢很好,雖沒有入春卻有不少枝椏抽出來,樹下是一方矮矮的墳,修整得十分乾淨,幾乎沒有雜草。

遠處柔和的燈光淡淡灑在墓碑上,展昭伸手撫著碑文,緩緩蹲下身,在不斷吞噬的火舌里,把一疊又一疊黃表紙放入火盆中。

包清澄將他的表情盡收眼底,似乎從未見他露出過這等悲哀的神情,此刻也不禁感到一絲酸楚。

這黃土之下沉睡的該是怎樣的一個人?

他們之前又有過怎樣的曾經……

「展大哥……的妻子,對你很好吧?」她佯裝不在意地低頭放紙錢。

「嗯。」展昭淡聲道,「很好。」

「她長得很漂亮么?」

「不知道。」

不知道?

包清澄聽著奇怪,想問卻又問不出口。

「我已經……」耳邊聞得他長長嘆息,「快記不清她長的是什麼模樣了。」

展昭仰起頭來,似乎連自己也想不明白,明明只過了四年,為什麼總是不記得她的臉,偶爾想要回憶的時候,也只是在腦海里浮現出她的身影,別的什麼也看不見……

「就沒想過要給她畫像么?」

「當時沒想過,後來也就忘記了。」他把手中最後的紙錢扔到火盆中,看著火舌竄上來,很快吞沒。

「燒這點夠么?」包清澄關心道,「太少了吧?不如再去買一點。」

「不必了,燒了也沒用。」展昭站起身,順手也拉了她一把。

「為什麼?」他這麼惦記她,按理說不會連這點黃表紙的錢也捨不得花啊。

展昭一面往回走一面解釋:「她沒有屍骨,那不過是個衣冠冢。何況……就算是燒了紙錢,她依然一分也拿不到。」

「沒有屍骨?!」包清澄驟然愣住,忙追上他,「這麼說你沒找到她的屍首?那她說不定還活著呢?」

他搖頭輕嘆,只是苦笑並沒再回答。

因為他也是那時候才知道,比起死,灰飛煙滅更令人絕望。

林間微風陣陣,由於是冬季,風呼嘯的聲音猶顯得清晰,像是何人在哭嚎一般。等周遭歸於平靜,棗樹后才有人腳步不穩地走了出來。

絲質的繡鞋踩在厚重的枯葉上,咯吱咯吱作響。

念一立在那座墳前,微弱的燈光照著石碑上的幾個字——

「愛妻時念一之墓」

她指腹從每一個凹凸處撫過,終於淚如雨下。

「這是我的墓……」

她哽聲道,「是我的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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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劍闕風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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