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沉湖】
驚蟄之後,天氣慢慢回暖。
侍郎府經歷了一個多月的緊張氣氛,等到二月底時,前來祝賀升遷之喜的人就開始絡繹不絕。因說還有一位舊友也要前來拜訪,趁著春假有空閑,慕顯索性請了戲班子來,擺上酒宴,順便也邀請了包拯和展昭。
知道他這是為了答謝上元節那幾日對開封府的打攪,但包拯忙於公務,又不喜應酬,最後索性打發包清澄和展昭前來。
若是在從前,展昭也定會尋個理由推脫,可這一次他竟出乎意料的欣然前往。
早間才過了巳時,府門口就停著好幾架馬車,慕顯便站在門內,對著來人拱手相迎。
「慕兄,好久未見,別來無恙啊。」
車裡下來的是個體態臃腫的中年男子,四十歲上下,渾身散發著一股金燦燦的銅臭味,在他身邊的婦人稍顯年輕,亦是穿得富麗堂皇,滿頭珠翠。
慕顯抱拳笑道:「尹兄忙於生意,肯抽空到我這兒來,才是令我府上蓬蓽生輝。」
「這叫哪裡的話,以你我二人之間的關係,別說是那點小錢,就是生意不談也無妨啊。」
「聽尹兄這麼說,倒是讓我受寵若驚了。」寒暄了兩句,慕顯見他一旁還站著個面生的年輕人,忙問道:「這位是……」
「這位是殷時,殷公子,你別看他是個後生,那做起生意來可利落得很。」尹征煞有介事地頷了頷首,「說是久仰慕兄你的大名,非得前來拜見。」
慕顯一聽,當即「啊喲」了一聲,抱拳道:「不敢當,不敢當。」
殷時甚是有禮地微笑作揖道:「慕大人之名如雷貫耳,晚生佩服。」
難得有人會對自己如此敬仰,慕顯心頭頗為得意,抬手讓開路來:
「既然如此,幾位請往寒舍內院走,戲台搭在園子里,再等半個時辰就能開戲了。」
送走了尹征幾人,慕顯剛回頭,就看到展昭和包清澄二人往這邊來,當即又笑著迎上去。
「展大人,包小姐,辛苦辛苦……」
慕家人丁少,房舍也不多,但最讓慕顯引以為傲的就是府上的這座園子,春夏秋冬四季皆有花草開放,亭台軒榭,飛橋木棧,正中一個小湖泊,兩旁還有迴廊,實在是讓人不得不嘆服。
戲台就在園中,在春季四處吐綠的景色中,笛曲之聲悠揚傳開。
念一一向不愛看這些雜劇,敲鑼打鼓吵吵嚷嚷的,聽得人心裡發慌。最關鍵的是,今天展昭也來了,自從上次煤炭一事起,她一直感到心裡忐忑,並且總會不自覺的,想去看看他。
好在他們中間還隔著尹征一家子三口,否則以展昭的洞察力,定然會發現端倪。
檯子上乒乒乓乓鼓搗著,底下有丫頭端來茶水,這泡的是花茶,茶杯中不時飄著幾片花瓣。尹家的小兒子年紀不過十來歲,盯著那杯子看了半天,抬頭對王氏道:
「娘,我不要喝這個。」
因他聲音過大,王氏不由低低呵斥:「出門在外,哪兒來這麼挑剔?」
「我要你那杯,跟我換。」
「都是一壺茶里倒出來的,有什麼好換的?」
猜到他是不喜歡水裡飄著的花瓣,巧兒忙笑道:「尹少爺,不如我另給你倒一杯?」
「我不要!」他提了提凳子,「我就要那杯!我不管,就要那杯!」
「你這娃娃……」明顯看到四周的女眷都朝這邊望過來,王氏覺得很尷尬,更不好呵斥他,只得把杯子同他的對調,尹玉捧著茶杯,方才歡喜地喝了一口。
「我告訴你。」王氏垂下頭來厲聲道,「再胡鬧回家我收拾你!」
「哼。」後者不以為意地別開臉。
「你這叫什麼態度?有你這麼跟娘說話的么?」
……
包清澄揚著眉毛聽他倆吵架,只覺得這比戲台上唱的還有趣,她津津有味地看了一陣,回頭來問展昭。
「展大哥喜不喜歡喝花茶呀?」
「我都可以。」他說著正抿了一口,對於茶葉,他素來沒什麼講究。
包清澄撓了撓頭:「就沒有什麼特別喜歡的茶葉?」
「……應該沒有。」
再找不到別的話說了,她伸手撿了個橘子,「我給你剝橘子吃吧?」
展昭暗自輕嘆:「不用了,我還不餓,你自己吃。」
檯子上鑼鼓聲哐當一下敲響,他的腦中也異於尋常的,亂糟糟的一片。其實早就已經沒有什麼心思看戲,他滿腦子都是上元節那日在棗樹下的墳前所見到的情景。
月華如水,燈火闌珊,荒涼的墳頭,有人跪在地上,輕聲抽咽。
只可惜他不敢走得太久,聽不清她是否還說了些別的什麼話。
展昭側目看向旁邊,遺憾的是尹夫人和尹家少爺擋住了視線,瞧不見坐在那邊的慕詞。
「展大哥?展大哥……」包清澄拿手在他眼前晃了兩下,展昭方回過神,仍舊低頭拿起茶杯來準備喝茶,不承想喝了半天才發現茶水已經喝完了……
「你在想什麼呢?」包清澄覺得好笑,提起茶壺來給他滿上,「這麼專心,也說來給我聽聽吧?」
「我……」
「呀——」
正在這時,伺候茶水的小丫頭驚叫出聲,隨即而來的是桌椅翻倒的動靜,尹夫人幾乎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從椅子上滑落在地,手中的茶杯應聲摔碎。
「夫人,夫人,您沒事吧?」
丫鬟趕緊上去扶她,王氏雙手無力,兩眼大大地瞪著,不多時嘴角就有鮮血流淌而出。那丫頭頓時嚇得魂飛魄散,一把鬆開她。
「夫人流血了!」
都是大宅子里的女人,幾時見過這種場面,很快驚叫聲遍地四起,周圍亂成一團,茶杯打翻的聲音,哭聲叫聲,用熱鬧來形容都不為過。
包清澄一聽到有人說流血,頭皮立時發麻,剛想問展昭,卻見他忽然站起來,撥開人群急匆匆向前走。
「展大哥?你去哪裡呀?」
身前被一群丫頭圍得水泄不通,也看不清到底發生了什麼。
念一皺著眉站起身,「出什麼事了?」
「我也不知道啊。」巧兒搖了搖頭,張望道,「好像是尹夫人那邊……」
驀地她便看見展昭神色慌張地走了過來,還沒來得及開口,便聽他皺眉問道:
「你沒事吧?」
念一微愣一瞬,半晌才搖頭:「我沒事。」
「把手給我。」
話音剛落,他就扣上她手腕把脈……
鮮活的脈象,正在他掌心裡跳躍。
念一心跳如鼓,不住打量他神情。
「還好。」展昭鬆開她,悠悠舒了口氣,眸色緩和下來,「沒有中毒。」
「嗯……」
「杯子我先拿走了,若有哪裡不適儘快告訴我。」
她垂首應道:「好。」
*
早就有預料王氏會是因為中毒身亡,仔細檢查過她的屍首之後,這個答案就越加肯定了。
「牙堂墨黑,舌顯紫紅,應該是中的鶴頂紅。」展昭從懷中摸出帕子來擦手,站起身,看向尹征,「鶴頂紅見血封喉,尊夫人是當場斃命的。」
「你說什麼?!」尹征幾乎站不穩,扼腕悲嘆道,「怎麼會有這種事!?這……這是有人故意下的毒?到底是誰和我尹某過不去!」
這個矛頭直指慕顯,慕家一家子此時都顯得有些緊張。
「尹兄稍安勿躁,有開封府的展大人在這兒,定會查明事情的真相。」
「等等……」尹征擺了擺手,似是想到了什麼,「你說我夫人是中毒而死,在此之前她喝過茶,吃過點心……莫非兇手是在茶水裡下的毒?」
「這麼說,喝過那壺茶的人豈不是都會死?」
一時間,氣氛又開始異樣起來。
展昭暗嘆一聲。
「諸位不要驚慌,若真是茶水食點中有毒,只怕你們也挨不到現在了。」他提起王氏適才喝過的那壺茶,倒了一杯放在鼻下輕嗅。
「放心,茶水裡沒有毒。」
聞言,眾人才都放鬆下來。
慕顯琢磨片刻,略有不解:「既然不是吃食里的毒,那這毒……會下在什麼地方?」
「若展某猜的不錯,應該是茶杯。」
「茶杯?」
他俯身從地上拾起一塊殘破的碎片,手指撫過杯口的位置,「想必那人是把毒抹在了杯口的地方,這樣即便不用在茶水裡下毒,喝茶之人也必死無疑……這個等仵作驗過後,自會見分曉。」
「倘若真是在茶杯上。」尹征提了提音調,掃視周圍,「那肯定是這府里的下人所為了。」
「話也不能說得太早。」展昭淡笑,「下人能辦到的事,主子未必不能辦到。」
聽他話裡有話,慕顯不太自在地搓了一下手,上前笑道:「展大人,這宗案子可就麻煩你了,一定要趕快將兇手找出來,否則我這邊……」他尷尬地往尹征的方向使了使眼色,低聲道,「不好交代啊。」
「我明白。」展昭側過身,「即便慕大人不說,這案子我也會查的。」
「兇手說不定還在府上,看樣子還要請幾位在慕家多住幾日了。」
尹征登時不滿:「連我也要住下?」
展昭回頭看他:「不錯。」
到底是知曉他的身份,尹征雖有怨言也不敢說出口,只得乖乖應下。
好端端一場宴席,還沒開始這就被腰斬了,難得早起時心情那麼好,眼下全給人攪壞了,慕晴折了根青柳枝在手裡甩來甩去。
「真晦氣!」
她把柳條忿忿地扔進池中,「這才住多久就死了人,往後可怎麼辦?」
底下的丫頭柔柔的勸道:「小姐,您悄悄氣兒……」
「這氣兒是那麼容易消的嗎?!」
慕晴跺了跺腳,又去問念一,「誒,你怎麼沒什麼反應啊?」
「反應?」她不甚明白,「要怎麼反應?啊……好可怕,這樣?」
慕晴咬著嘴唇:「你!……你不擔心往後家裡會有什麼不乾不淨的東西啊?」
「我不做虧心事,就算有,也不會找到我。」念一說完,挑著眉睇她,「你這麼害怕,是做過不少虧心事吧?」
不料她臉色大變,抖著手喝道:「你胡說什麼!我才沒有!」
「那你緊張什麼?」
「我哪有緊張!」
念一走上木橋,偏偏還要激怒她:「你和你娘對我做過的那些事,就算我沒死,怕是往後下了陰間,你們也不會有好報應的。你怕嗎?」
「什、什麼陰間……」春風料峭,吹得她滿背都是冷汗,慕晴嘴硬道,「才不會有那種東西,少來嚇唬我。」
「嗯,是沒有那種東西,我也不過是聽說而已。」念一若無其事地接著道,「聽說啊,陰間有一種鬼,名為無食之鬼,每天都活在乾渴之中,不得水喝,若是走到河邊取水,河立刻就會枯竭。若是走到井邊喝水,就有執杖鬼,持三尺長的倒勾的鐵棒敲打其頭顱……可慘了。」
慕晴咽了口唾沫:「那、那又怎樣!」
「你知道何人死後會成為這種鬼么?」念一不動聲色地靠近她,含笑道,「就是會推人下水,讓人淹死的……」
淹死二字聽入耳中,彷彿晴天霹靂,慕晴倒抽著涼氣,臉色蒼白,大口大口的呼吸。
眼見把她嚇成這樣,念一頗覺痛快,倒也懶得再唬她,側身仍舊往前走。
慕晴在原地站了片刻,隔了好久才知是被她擺了一道,越想越生氣,餘光見橋邊湖水幽深,她未及考慮,幾步上去一把便將念一推下了橋。
只聽「撲通」一聲響,水花四濺,四下里的丫頭全都驚呆了。
誰也沒料到大小姐竟會在大半年後故技重施,還是在如此明目張胆的情況下!
「小姐!」巧兒是頭一個回過神來的,飛快撲到欄杆上,「小姐,你怎麼樣啊?!」
慕詞不會水,這是府上人人皆知的事,果然見那湖水漣漪蕩漾,她掙扎了兩下,不多時就開始往下沉去,很快連頭也沒浮出來。
「大小姐,大小姐!」巧兒哭得淚流滿面,咚的一聲跪在慕晴腳下,「我求求你了,你救救二小姐吧,她本來身子就弱,哪裡經得起這樣折騰啊,大小姐我求你了!」
她重重磕了幾下頭,慕晴只冷然甩開手,鼻中冷哼。
「大小姐……」
眼見她不為所動,巧兒沒有辦法,索性站起來邊跑邊呼救。
「小姐落水了!快來人啊!嗚嗚……快來人啊……來個人吧……」
慕府上的下人盡數保持著沉默,這般場景和當初一模一樣,她跑遍了整個府邸,連嗓子都喊啞了也沒人肯幫她。
巧兒哭著走到岸邊,左右尋找樹枝,想把她拉上來。
「小姐,你等一等……我這就救你……」
猛然間,背後有人疾聲問她:「誰落水了?」
巧兒淚眼迷濛地抬起頭,入目便是一抹鮮艷如血的紅衣,她怔了一下,一面哭一面抹眼淚:
「展大人,是小姐啊,小姐她落水了,你快點……快點救救她!」
展昭微微一頓,驀地看向湖面,橋下湖水的中心,波瀾一圈一圈的推開,隱約能瞧見水下的黑影。只是她連半分掙扎也沒有,想必是早已沒了力氣,倘若不再救上岸或許性命難保。
展昭驟然一緊,吩咐她道:「快去前院找人來,開封府的捕快都在那兒。」
「哦,哦!」巧兒忙不迭點頭,跌跌撞撞往正門處跑。
橋上看熱鬧的慕晴默不作聲地領著丫頭走下橋來,在旁佯作關心的等待。
前院離得遠,一個丫頭跑過去本來就慢了,再等她跑回來這得耽擱一炷香的時間。
哎,早知如此,應該他自己去的。
展昭心急如焚地站在湖邊,手中儘是汗水。
現在是初春時節,湖水冰涼刺骨,尋常人即便會水也保不齊會凍死,她又能撐多久?
眼見湖面上的動靜漸漸微弱,他一咬牙,縱身跳入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