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長壽燈
瑞王府內燈光點點,珠輝燦爛,席間觥籌交錯,好不熱鬧。
因為福王情緒失控,已被先行送回了王府休息。其餘貴客人等都聚集在了正殿的宴席上,對方才的事情渾然不覺。開宴后,樂工奏樂,舞姬起舞,彩袖長裙金玉佩,舞起了一派歌舞昇平。
妙懿端坐在瑞王身旁,不時同前來敬酒的賓客寒暄。眾人似乎早已忘記了這位瑞王妃曾在他們的視線中消失了兩年多,言語間透著十分的親熱,彷彿是常來常往的故交知己一般。
妙懿笑著聽他們說話,其實又何必戳穿呢?想在這個圈子裡好好的活著,誰的面子都得敷衍一下。更何況這面子又不是看在她這個人的份上給的。
看得是她的身份。是瑞王的身份。
「恭喜二皇嫂了。」沈牡丹被丫鬟攙扶著上前,向妙懿敬酒。妙懿則微笑著向她頷首致意,道了聲「多謝」,二人幹了一小盅。
沈牡丹薄面微紅,一雙鳳眼被飲下的酒水刺得微微泛紅,倒比旁日少了些端莊持重,多了些嫵媚之色。她端詳了妙懿一會,似笑非笑的道:「看來到底還是皇宮裡的風水養人,看二皇嫂的氣色,是愈發的滋潤了。」
妙懿不動聲色的一笑,道:「可不是嘛。三弟妹打小在宮中生活,也難怪三皇弟這般看重三弟妹。」
沈牡丹理了理鬢髮,慢條斯理的笑道:「二皇嫂向來最會夸人,妹妹自嘆弗如。」
——巧言令色,以色事人,出身低微的女子總愛用這一套。
妙懿自來知道沈牡丹目無下塵,眼界甚高,除了宮裡的幾位貴人,誰又放在她的眼裡?妙懿也不惱,她環顧四周,故做詫異的道:「今日怎的不見安王妃,可是病了?」
沈牡丹被踩中了唯一的痛處,臉色陰沉了一瞬,很快就恢復了平靜。「她身體不適,不方便出門。」
「是什麼病,可找太醫看過了?」
見妙懿一臉的關切,沈牡丹心內冷笑,但面上又少不得敷衍兩句。「不礙事,太醫說只需靜養便是。」
妙懿點頭,二人又說了些不痛不癢的話。正聊著,只見安王走了過來,先是向瑞王敬酒,兄弟二人言笑晏晏。飲畢,安王見沈牡丹正在和妙懿說話,遂轉頭走過來問沈牡丹:「在說什麼呢?」
沈牡丹道:「不過是說些家常罷了。」她伸手挽了安王的胳膊,眼波盈盈的笑道:「殿下可覺得二皇嫂這次回府後什麼不同?」
安王抬眸,恰巧和妙懿四目相對。妙懿禁不住在袖內握了握手掌,勉強自己不要避開他的目光。
彷彿她心虛似的。
明明該心虛得是他才對!
有一些故人,重逢時興高采烈,難捨難離;可另有一些人,寧可一輩子不見才好。
比如眼前這一位。
「彷彿是變了些。」他說。
沈牡丹聞言,幾不可聞的笑了笑。
「但若細瞧,似乎也並未有什麼改變。」安王語焉不詳,妙懿終究沒有堅持住,微微垂眸,移開了目光。
沈牡丹沒容他繼續說下去,含笑打岔道:「打擾二皇嫂許久了,我們該回去了。」
還未等妙懿出言挽留二人多飲幾杯,卻聽得禮官上前請命:「長壽燈已備妥,還請眾位貴客移駕至殿外,親自點燃放飛,為我家殿下的壽辰祈福。」
其實長壽燈就是孔明燈,只因在壽誕之日點亮放飛,故此也稱長壽燈。點長壽燈是本朝一大風俗。不論節慶典禮還是某人壽誕,從民間到皇室,都有點燈祈福的習慣。
此次瑞王壽辰,皇帝點名要為兒子好好慶祝,並已在數天前撥了專門的款項。詹士府的禮官受命於此,個個絞盡了腦汁,務必要辦得轟轟烈烈,熱熱鬧鬧。
看得出來,瑞王今日的興緻很高。他攜了嫡妻瑞王妃的手,含笑緩緩步下玉階,在眾人簇擁下行至殿門口處。但見眼前火樹銀花,燈輝璀璨,硬是將半空中被群星環繞的玉兔銀盤比得黯然失色。
妙懿望著眼前的繁華鼎盛,回想起自己在宮中的那段孤寂歲月;只不過隔了數月的光景罷了,卻已是天地之別。
宮中的月,從來都是孤清冷淡的。
在那座小小的佛堂內,無論春夏秋冬,夜晚似乎總是寒風浸浸。即使炭火燒得再旺,手腳也總是冰冷的。
因為心也是冷的。
「可是冷了?快些披上吧。」溫柔的聲音伴隨著暖意向她襲來,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身上已被一件披風密密的裹嚴了。她仰起頭,瑞王溫柔的笑靨近在咫尺。
妙懿低下頭去,似是害羞。
「瑞王殿下對王妃還真是一往情深呢。」
沈牡丹的聲音不高不低的在耳畔響起,安王有些煩躁,將頭扭開。
此時,已見一名侍女將長壽燈呈了上來。安王接過一束點燃的香,伸手將燈心內放置的蠟燭點燃。
這樣的場景似曾相識。上一次是在皇宮,開宴之前,女使們放燈取樂,她也在其中。
那時候,他還是宮中的三皇子,野心勃勃,信心膨脹,自認是最有前途的皇子,大位唾手可得。既然如此,那天下最美最好的東西也定然盡在掌握。
權勢、錢財和最美的女人。
他看中了什麼,就能得到什麼。
他意氣風發,他任性妄為……
長壽燈受熱逐漸鼓漲飽滿起來,安王感覺到手中的燈越來越輕,竟漸欲掙開他的手掌,向夜空飛去……他心下兀地有些發慌,下意識將手掌收緊——
「殿下小心!」
「殿下莫要燙到手!」
安王低頭一看,發現手中長壽燈不知何時已被他抓破,露出燈芯處的蠟燭。那燭火被風一吹,火舌竄起,迅速舔燃燈罩。
長壽燈很快燃成了一團,侍從們驚慌失措,當下顧不得火燙,匆忙將紙燈從安王手中搶過,丟在地上踩滅。
「殿下可燒到手沒有?」沈牡丹驚呼著上前查看,轉頭又罵周圍服侍的人:「你們都是死人嗎,怎麼伺候的?」嚇得先前捧燈的侍女哭喪著臉跪下請罪。
「罷了,不關她的事。」安王心不在焉,低頭看著長壽燈的殘骸,像只被燒焦的野獸。
「殿下千金之軀,怎會無事?」沈牡丹不肯罷休。
因他們的動靜有些大,已有人察覺並稟報了瑞王。瑞王派人過來詢問,安王只說不礙事。
那人道:「還請安王殿下到側殿請太醫看示。」
「孤並未受傷。」安王負右手在身後,左手朝那人擺了擺,平靜的道:「告訴二皇兄,不必憂心。」
他向人群中央望去,瑞王正在親手為身畔女子繫緊披風;女子粉頸微揚,似乎是在笑。
記憶中,她似乎很少笑;有時即使笑著,也僅僅是敷衍罷了。
這個女人似乎總是在糊弄人。而且在她心裡,在那些值得糊弄的人的名單里,從來就不包括他。
但是那一次,她笑時是真心的。
他為她斬殺著火的凶貓,護她周全。
她向他道謝,似乎帶了幾分真心。
然而那並未有任何用處,因為她曾親口告訴過他,她選擇了二皇兄。
她對自己的眼光似乎十分自信。
——也許她堅信,二皇兄更勝過他。
安王攥緊了背著的右手,努力平息體內混亂的氣息。
渴望而不可得的東西,隨著時間的推移,*非但未減,反而愈發深刻起來。漸漸的,那股*不知化為了什麼樣的感情。唯一清晰可見的是,那根深蒂固的*像一棵樹,根系越扎越深,彷彿成了偏執一般。
「瑞王殿下如今可算是春風得意,既有威望,又有佳人相伴。恐怕再過兩年,連嫡子都該有了。」
感受到沈牡丹似笑非笑的目光,安王面無表情的道:「我剛想到還有公務未辦,先回府了。表妹遲些再走吧。」
他說得簡短明晰,似乎不帶一絲多餘的情感。
這是嫌棄她了嗎?
沈牡丹氣得怔在了原地,連一向自詡端莊的笑容都快支持不住了。寶瓶在側低著頭,連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眼見著安王走到瑞王身邊辭行,瑞王顯見著有些吃驚,出言挽留。安王再三推辭。
連瑞王妃也象徵性的勸道:「殿下不妨再飲幾杯。」
只見瑞王伸手攬住瑞王妃的肩膀,低頭望著她的眼,含笑道:「不如將你我新釀的梅子酒取一壇來,贈與三皇弟。」
妙懿遲疑片刻,點點頭,道:「安王妃今日沒能來喝壽酒,不如安王殿下帶些酒水回去,也算聊表瑞王府上下的心意。」
瑞王贊成:「還是王妃想得周全,孤竟然沒有想到。」
妙懿謙虛:「這都是我們小女子的小心思罷了。」
瑞王夫婦相視一笑,甚為默契。
安王面上笑意未減,道:「弟還有一事相求,不知二皇兄可答應?」
「請講。」
「下月臣弟想做回東道,回請二皇兄同二皇嫂,不知皇兄意下如何?」
「有何不可?」
見瑞王欣然允諾,安王告辭,很快便帶著從人離開了。眾人紛紛避讓、行禮,一行人很快就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寶瓶,你瞧,這就是男子。」沈牡丹望著丈夫的背影,冷笑著開口道:「我從小就知道將來定會嫁他,我也從未放鬆過自己,力求做到最好,可以配得上皇室的貴重。也許我對他更多的只有親情,他是我表哥,是我可以依靠一輩子的人——可是,你看見了嗎?他對我也不過如此罷了。」
寶瓶嚅喏了一聲,終究沒敢深勸。那也不是她能說的。
沈牡丹笑得蕭索似秋日落葉:「易得的都不值得珍惜,是不是?」她眸光閃閃,不知是淚光,還是天上的星光倒映其中。但對她來說,這樣的軟弱也僅僅是片刻功夫而已。
沈牡丹一眼就瞧見了離瑞王妃幾步之遙的秦蕊姬,不覺冷笑一聲,低聲吩咐寶瓶道:「去請秦側妃,就說我有事要同她說。」
人群中忽然爆發出一陣輕微的驚呼聲,只見瑞王親手放飛了一隻長壽燈,燈身巨大,比普通長壽燈足足大三倍有餘。燈罩乃是最薄透的朱紅梅花暗紋絲綢所制,上綉數千個「壽」字。當其迎風飛起時,煞是好看。
長壽燈隨風飄蕩至半空,在漫天的燈河中,異常醒目。
一如他們璀璨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