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七十七決意
第二日,天空中忽然飄起了雨,夾帶著風斷斷續續,在地面凹處積起大大小小的水窪。遠處山巒樹林全都掩埋進灰濛的水霧裡,萬物寂然,唯有淅瀝的雨聲,醞釀得陰寒潮濕。
冰冷的雨點飄落到那處黛色屋頂上方時,忽然被一道無形的力量彈開,連屋旁老樹的一片枝柯都沒有觸碰得到。檐下,銀髮少女環臂而立,斜身靠著廊口的柱子。
她一直看著外頭的景色,眼底卻是沉靜無波,直到身後的門吱呀一聲打開,才劃過一絲細微的變化。而獨自待在裡頭許久的人終於走了出來,腳步沉穩,一如此刻的心境。
白燭側首看去,只交換了一個眼神,便能讀懂對方做出的決定。
「你確定要去那裡么。」她語氣淡得聽不出情緒:「即便會有性命之憂,你也不後悔么。」
「我別無選擇。」樊禪平靜地回答:「我必須去到她身邊,和她一起面對。」
上空格擋風雨的結界忽而鬆動,一滴雨點穿透護層,墜落到腳邊,啪地濺開。白燭閉了閉眼,過一會兒,才轉回身看向後面的人,淡淡問道:「那我呢?」
聞言,樊禪清冷的眉目間透出一絲複雜,搖搖頭:「我不想你再踏足那個地方了。」
見對方冷冷皺眉,又補充了一句:「我另外有事情交代你去做。」她走到她面前,從袖裡取出一個信封:「待會兒你便帶上雨安離開這裡,替我把這封信交給一個人。」
白燭緊皺的眉頭鬆開了些,將信接過來,樊禪的手卻沒有收回去。指尖輕輕抬起,點在少女眉心,一簇光芒便隱沒入那片意識海里。
「如今,也該給他們一個交代了。」
白燭沒有說話,靜靜看著她。許久,才道:「我明白了。」默然轉身,走了幾步卻又頓住,淡淡留下一句:「給我毫髮無傷地回來。」
身影消失的那一刻,大雨傾盆而下。
魔界里,這日卻是放了晴。
陽光漫灑在青色琉璃殿頂上,鋪滿了殿前的石板地面。花壇旁的大理石桌反射出淡金色的光亮,一團雪球似的物體正趴在上頭曬著太陽,而坐在旁側的紅衣美人一手支著臉,另一手輕柔地幫它順毛。
過了會兒,美人就不安份了,壞心眼地戳了戳小白貓圓滾滾軟乎乎的身子,取笑道:「小月月,你都被你家樊禪養肥了呢,看這身形,像個糯米糰子。」
話音剛落,白糰子就抖了下耳朵,凜然瞪過來一眼:「你才肥了。」
「是么?」尹泊燕帶著壞笑欺身過來,眯著鳳眼細細看了圈,故作驚疑:「哎呀,若不是長肥了,難道是……懷上了?!」
勾月臉上一燒,立即反駁:「怎麼可能,我跟樊禪前夜才……」脫口而出的話及時打住,她炸毛地用尾巴怒甩了對方一臉,羞憤道:「你這隻下流烏鴉。」
「喲呵,惱羞成怒了呢~」尹泊燕掩嘴,滿臉揶揄:「不過你也太不爭氣了吧,前夜才跟樊禪……」
勾月揮起爪子就使勁拍在她手背上。雖然只是不痛不癢的一擊,但那努力揚起小肉爪的模樣實在太有殺傷力了,惹得尹美人咯咯直笑,差點停不下來。守在遠處的幾個嚴肅英武的黑甲衛兵不由側目,默默在心裡更新了一遍對鴉山少主的印象。
這時候,旁側一道柔媚的聲音傳了過來:「喲,還挺有閑情的嘛。」
打鬧中的兩人轉頭就見妖嬈美婦人已經走到了跟前。
尹泊燕的目光快速在來人豐腴的胸口上掃過,下一刻就換了副神情,起身撲進對方懷裡,一邊蹭一邊膩著聲音撒嬌:「晉姨~這麼久不見了還是如此美艷動人啊,我都要喊你晉姐姐了~」
美婦人倒是十分受用,摸摸尹泊燕的腦袋:「還是燕兒最乖了~」
桌上的小白貓一陣惡寒,忍不住發出聲細不可聞的「切」。
美婦人的眼刀立即掃過來:「你剛剛冷嗤了一下?還有,擺著副臭臉做什麼,還因著這次的事情記恨上我了不成?」
勾月:「……」沒骨氣地搖了一下尾巴,懶懶回道:「我哪裡敢啊。」
晉姨這才哼了聲,拉著尹泊燕過來坐下,然後順手把小白貓撈進懷裡,開始數落:「你呀,靜下心想明白了就快些去看看你爹吧,離家在外害他擔心,回來又把他氣得夠嗆。你知不知道當眾拒婚,可是把他魔尊的顏面都丟盡了。」
「誰叫他不顧我的意願定下這門破親事的,我才不要去見他……」說這話的時候,勾月其實心軟了一下,但很快就被轉移了注意力,因為此時漫入鼻息的妖魅香氣直叫她想揉鼻子。
這是晉姨身上一貫的味道,花香馥郁,從小到大沒有變過,她卻忽然有點不習慣了。她忍不住懷念起樊禪衣襟間清淡的香草氣息,還有雪頸邊那一縷髮絲拂上臉側時微癢的觸感。
小白貓把兩隻小爪子擱在美婦人紫色的牡丹裹胸前邊,又猶豫了許久,才將腦袋墊在上頭。
越過美婦人的肩,可以看見亭子高蹺的檐角,檐外是魔界特有的黛青色的天空,點綴朵朵白雲,而一旁的枝柯間疏漏下點點金光。
也不知道樊禪那邊是什麼樣的天氣,是否也像此般陽光明媚。
勾月幽幽嘆了口氣,這一失神,就生出了滿腹的悵然來,而緊接著,思緒不受控制了。過往發生的事情在腦海中一幕幕回放,兩人從初識到熟悉,最終相愛,走到一起。原來這一路過來經歷過的點點滴滴,自己都記得這麼清楚。
她眼睛一酸,悶悶地拉聳下腦袋。
剛往桌上擺了盤瓜子的晉姨不合時宜地插話:「我的小祖宗誒,怎麼像個棄婦似的怨氣這麼重,你可是快要出嫁的人啊。」
勾月怒了:「我才不要嫁給那蛇精!」
「噗!」尹泊燕忍不住噴笑,美婦人聞聲斜來一眼,她立即收住,擺出嚴肅臉繼續旁聽。
晉姨把目光移回勾月身上:「我就不明白了,你們這些個年輕人是怎麼想的,那個女人哪裡好了,青蛇族摩颯王子可是難得的青年才俊,將來可以繼承王位不說,長得還玉樹臨風,而且對你也痴情啊!他自從百年前見過你后就一直念念不忘,說非你不娶的!」
她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開始邊嗑瓜子邊讚美起前不久見過的年輕後生:「那摩颯真的跟其他王族公子不一樣,沉穩大氣,溫文有禮,德才兼備而且不沾花惹草,簡直沒什麼可挑剔的了。他前日……」
「晉姨。」正說得起勁,懷裡的貓卻忽然出聲打斷了她。低下頭,意外地看見對方疲憊苦澀的模樣。
「其實……當初我逃婚去到人界的時候是受了傷的,差點就死在路邊了。」勾月對上晉姨驚詫的目光,頓了頓,繼續說:「是樊禪救了我一命。」
美婦人當即倒吸了口涼氣,扔開瓜子,將懷裡的貓放回桌上,皺眉:「還有這等事情?誰幹的,嗯?是誰傷了你?!」
「我都忘記那人模樣了,不過是個覬覦我內丹的魔修而已,當時他也被我重傷了沒撈到什麼好處。」成功引開話題將摩颯拋到了一邊,小白貓心頭暗喜,甩甩耳朵道:「我本來還不想說起這事的。」
晉姨低眉沉吟片刻,問:「那你是為了報恩才……」
「才不是。」勾月白了她一眼,揚起下巴:「那時候是樊禪自己硬要將我留在身邊的~」
「……」這甜蜜羞澀又驕傲蕩漾的噁心感覺是怎麼回事。晉姨目光一利:「這麼說來,她是有其他企圖的嘍?」
勾月連忙搖頭:「我原本也覺得她另有所圖,可實際上卻不是這樣。她一直在幫助別人,無論是誤入歧途的妖魔,還是窮途末路的凡人,她遇見了都施以援手。而留下我……也只是為了凈化我體內暴動的魔氣罷了。」
晉姨:「……」這世上真的還有這麼純潔的人么。
她忍不住問:「那樊禪留你在身邊,真的沒動其他心思?」
「沒有。她對我一直都是不冷不熱的,或許當時我在她眼裡,跟其他步入歧途的妖類沒什麼區別。」面前的貓忽而有些小彆扭,垂下了臉,聲音也低了下去:「但後來發現這一點,我反而不開心了。」
「從前在魔界里,誰不是來巴結討好我的啊,哪像她這般冷冰冰地不識抬舉。所以那時我討厭她,儘管知道她性子本就清冷寡淡,並非刻意針對我。」說到這裡,心莫名堵了一下。
「再後來,我就常跟著她一起下山。一起遊覽各處風光,去幫助那些來神隱求助的人,然後漸漸熟悉這個有別於魔界的地方,體會到了人情冷暖,悲歡離合,也明白了許多道理。」
小白貓輕緩地搖擺起尾巴,慢慢陷入回憶中。對面的美婦人卻在為那句去幫助別人的話而愣神。
晉姨覺得自己快要記不起眼前這貓曾經作威作福欺壓別人的樣子了。這時聽對方輕聲問道:「還記得我從前經常會做噩夢嗎?」
她聽了,腦海里立即閃現出那時候勾月眉頭緊皺地蜷縮在床上,卻怎麼叫也叫不醒的痛苦摸樣。沒好氣道:「當然記得了,每次你陷進裡頭醒不來,你爹和我們這幾個老人家都著急壞了。唉……但你那是心病啊,拿什麼也治不好的。」
勾月仰起臉看她,緩緩道:「可是有一天,樊禪卻走進了那個夢裡,把我解救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