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八十四難捨
黑白分明的世界里,一下子又回歸到了原本的沉寂和壓抑。天地無聲凝滯,唯有不知從何處吹來的風還在周遭徘徊著,嗚嗚低響,似那忍隱的啜泣,給這片地方蒙上了一層陰幽凄迷。
湖岸邊,青衣女子負傷半跪在地上,默然垂頭,從雙肩滑落的長發遮住了臉側,看不清摸樣。對面,是一抹冰雪無暇的白,冷然立在那兒,卻目光複雜。
半空中的玄鳥忽然發出了一聲啼鳴,巨大的羽翼間幻化出來道道流火,在它身前匯聚形成一面圓形的幕牆,逐漸擴張開。金光乍涌,如同烈日高懸照徹天地。底下朵朵峰巒,盡化作火蓮萬千。
輕紗白衣被火光暈染,卻沾不上一絲暖意。勾月看著對面人脆弱不堪的模樣,看著那刺目的血跡在蒼白的地面上慢慢暈開,眉頭就忍不住皺了起來。
不由自主地走到對方跟前,低頭俯視,淡聲道:「你現在離開這裡,還來得及。」
然而視線下方的人就好似沒聽到她的話一樣,沉默著不作回答。安靜中,只見那肩頭在隱隱顫抖,像是壓制著情緒。她狹長的鳳目微微一眯,語氣冷了幾分:「怎麼,你還不放棄么?」
「今日我化為魔神,便可以去完成身上所承擔的使命,而你離開這裡也能重新過自己的生活,從此兩不相欠,有何不好?何必苦苦糾纏著不放!」
「魔星降世……只是為了毀滅這天地么?」沙啞的聲音沉沉響起,打斷了她接下來的話語。勾月眸心裡輕微一縮,樊禪已經抬起頭來看她,失了血色的面容顯得格外憔悴,眼裡清冽的光卻叫她惶然悸動。
「究竟是誰,讓你背負了這樣的使命?因為你是魔星,就不能像個普通人一樣好好活著了?就不能擁有朋友的關心,親人的愛護,不能和喜歡的人長相廝守了嗎?」
樊禪眼眶裡一點點泛紅:「到底什麼才是自己最想要的,你真的確定了嗎?」
沉緩的話語一字一句回蕩進耳里,像石子噗通落入湖水中,漾開層層漣漪。對上這雙堅定而深邃的眸眼,勾月忽而迷茫了。某種模糊不清的情緒像一團浸了水的棉花,越發膨脹,又沉重地壓在心上。
明明已經忘卻了關於這人的記憶,為何還會被她輕易牽動心神?而此刻胸腔中那難以名狀的酸楚和不舍,又是因為什麼……
勾月閉了閉眼,壓抑下越發不受控制的心緒,淡聲回答:「我意已決。」
「你還在自欺欺人!」樊禪蒼白的面容上化開濃重的失望。忽然支撐著站起身,抓住了她的手:「你根本無法做到棄心絕愛,也化不了魔!」
「你瘋了么!」勾月失聲低呼,卻因著對方眼底的決絕而心顫。
這時上空的玄鳥停落到了廣闊的湖面中央。它雙目淬金,肅然俯視著下方的兩人,清唳越發嘹亮。
隨即振翅一揮,四散的流火紛紛從天而降,點綴在周遭地面上,幻化出一簇簇浴火紅蓮。而帶起的烈風在水面上翻捲起巨浪,呼嘯拍打著湖岸,濺濕衣角。兩人的袖擺都被風吹得獵獵作響,髮絲凌亂揚起,腳下的地面震顫欲裂。
勾月跟著急紅了眼,揚起另一隻手就作勢要打下去,冷喝道:「快放開!」
但面前的人仍舊沒有退讓,堅定地擋在她身前,身後映出金芒萬丈。
「不要過去……」樊禪死死拉住她的手,就在那慍怒的目光中改為了十指相扣,將彼此掌心緊緊貼合在一起。霎時間,體內剩餘的仙息便迅速地從掌心處抽離,幾欲枯竭。
勾月頓時心慌了,用力掙扎道:「你放開!」
「不放。」樊禪咬牙喘息著,反倒是加了幾分力道,但內息也因著這番動作而紊亂逆涌,使得嘴角又開始滲出了血跡,沿著下顎流淌,在衣領上暈開一片,觸目驚心。
勾月斥道:「你真的不要命了么?!」
「除非,除非你答應我就此罷手!」
「樊禪!」
下意識地就喊出了這個名字,連自己也怔住了。白衣人眼裡蒙上了一層水汽,此刻既是惱恨又是焦急無措,再不像之前那般地冰冷淡漠。
勾月也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感覺到對方越來越微弱的脈搏,竟是心如刀絞。而腦海中也好似有什麼畫面不斷閃現,交雜衝撞著,呼之欲出。
樊禪目光忽而柔軟,凝起的眉頭也終於鬆開了,沙啞的聲音裡帶著一絲輕顫:「你記起我了?」
「你不願傷我,因為你還在乎我對不對?」嘴角邊泛起笑意,憔悴而凄美。
勾月喉嚨發哽,揚起的那隻手卻只能無力垂下。她驚慌地發現自己根本捨不得去傷害眼前這人,不僅不捨得,甚至還因為那虛弱的模樣而心疼不已。
為什麼會這樣……
可是自己又怎麼可以在這個時候動搖呢。元神沉睡了那麼久,今日終於能夠覺醒就是為了渡這一劫啊!
勾月咬了咬牙,努力鎮靜下來。最後錯開視線,冷聲道:「不要自作多情了,即便記起你的名字又如何,我今日只想順利化魔,其他的東西都可以棄之不理。你再要阻撓的話,休怪我心狠!」
樊禪快被這執拗的人給氣笑了,扣住她的手又收緊了幾分,恨恨道:「你若還執意化魔,就踏著我的屍體過去好了。不然今日我阻止不了你,也要與你同歸於盡。」
勾月怔了怔,目光陡然變得凌厲,連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何聽見對方說的這句話後會如此生氣。
「你說你要殺我?!」眉目間聚起戾氣,厲聲問道。
樊禪抿緊了嘴角定定看著她,額頭滲出了薄汗。良久,才喘息著說:「如果你將來捨棄了人性善念,憑著自己的意願在三界內掀起風波,大興殺戮,必定會四處樹敵,背下滔天血債,引來無數恐慌和怨恨。」
「屆時仙界的人慾要除去你,修真正派視你為邪毒禍患,甚至許多想要平安度日的妖魔族類受到牽扯也會對你不滿。這些,你可想過?」
「那又如何?」勾月冷笑:「我自有無數人追隨!」
「但那些震懾於你的魔神之力,不加勸阻只一味給你推波助瀾的人,又豈會都真心待你?」樊禪緩緩道:「他們會顧及你的安危時刻以命相護嗎,會毫無所求地跟隨你只為了奪回妖魔界的榮光嗎?不會!他們都有各自的野心和目的,若形勢不利,他們甚至還會為了保命而轉過頭來背叛你,就像幾千年前背叛蚩尊一樣!」
勾月眸心一顫,剛聚起的戾氣頓時消散,轉而有些失神了,說不出一句辯駁的話來。樊禪繼續說道:「我怕有一天,你真的會成為那樣一個人人得而誅之的魔,眾叛親離,被獨自圍困在絕境里,孤立無援。沒有人再肯擋在你身前護著你,為你說一句話。」
長吸了一口氣,悲愴卻在胸腔里蔓延,再也壓制不住:「而真到了那個時候,別說是見最後一面,我可能連你的一絲魂魄也尋不回來了……」
「所以你叫我怎麼辦?要我眼睜睜看著這一切發生無法挽回嗎?」
「我會生不如死……」淚水劃過臉頰,融進暗紅的血跡里。樊禪凄然看著勾月,咬牙恨聲:「我寧可現在就親手殺了你,跟你死在一起。」
「因為,你是屬於我一個人的。」
勾月一陣恍惚,繼而有奇異而強烈的感覺在心底鋪開來,蔓延四處,逼得眼眶發燙,連帶手也跟著顫慄,再難平靜下來。
樊禪的仙息已經快要耗盡了,四肢越發虛脫無力,意識也開始模模糊起來。她強撐起清明,吃力道:「勾月,我最後問你,你是要征服三界,在那腥風血雨里孑然一身,還是回到我身邊,與我一起相守相依,歲月靜好?」
「你是要那虛無的榮光,還是要一個……有你有我的家?」
轟隆一聲,最後一道防線也崩潰倒塌了。勾月眼瞳驟縮,腦海中一陣暈眩疼痛,破碎的畫面紛紛湧出來,逐漸拼湊完整。
彷彿有陽光穿過枝柯,稀疏拂照在臉上,清淡的草木香氣縈繞進鼻息。院落里,那是誰人雙雙站在樹下,互相依偎著,笑靨如花。
——大狗,我們就這樣平平靜靜地過完一輩子吧。春暖時節一起看花開遍野,盛夏里就在竹林下擺席煮茶,秋天花木凋零,我們就去山下街市走走,等到大雪封山,便在廊下支起小火爐,同披一件斗篷看漫天的雪花一片片飄落下來。誒對了,那時候你還要用鈴蘭做花燈給我看。
——到那時候可沒有鈴蘭盛開了。
——不管,你給我變一枝出來。
——好,都依你。那我也在院子里再種幾棵杏樹吧,夏天可以乘涼,秋天自成一景。
——喂,咱家缺的是杏樹嗎?木頭大狗,你就不想想別的?這個家有你有我了,還少什麼,嗯?
——什麼?
——別問我啊,你自己想。
……
有水珠墜落,在地面上啪嗒濺開,一滴,兩滴。勾月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就已經淚濕了臉龐。
「我在等你的回答啊。」一道聲音在身前響起。抬眸對上,面前女子溫潤秀美的眉眼跟畫面里那人重合。
「回到我身邊,跟我在一起好不好?」樊禪固執地等待著回復,卻在下一刻支撐不住又咳出了血。白衣人含淚瞪過來,「你再不離開這裡,會耗盡仙息而死!」
「所以就別讓我等太久了啊,阿月。」
勾月猝然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眼潭裡殘留的冰冷也消融殆盡,只剩下一片清淺的水汽氤氳開來。
「你好可恨……」
她掙脫開了樊禪的手,欺身上前一把拽住樊禪的衣領,咬牙切齒地說著,眼淚卻止不住滑落了下來,聲音哽咽:「為何總要來阻撓我……你當真是我的劫么。」
「你從來就只知道對我說狠話,從沒有好好哄過我。還狠心說要殺了我……在你心裡分明就是這天下人的性命最重要,寧願負我也不願負了他們。」
「我恨你……」
樊禪揚起了嘴角,笑意終於到達了眼底。她知道,她的阿月回來了。用最後一絲力氣抱住面前的人,失而復得的喜悅叫她再抑制不住,淚如雨下。
後方玄鳥忽而碎開,變成千萬光點飄落下來,像一場華美的花瓣雨。而那面幽黑的湖水開始一點點褪色,蒼白地面上燃燒著的火蓮也朵朵熄滅,四面陡峭的山峰溶解一般坍塌碎落。
視線隨即變暗。樊禪在意識消弭之前,看見天際破開,一道金光照耀了進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