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6
顧旭白比任何人都清楚老爺子有多狠,聽到這樣的消息一點都不意外,深邃漆黑的眸子甚至透出幾分陰冷。
他忍耐了半個月,到底等來了自己想要的結果,但願薛寧還活著……
梁秋坐在地上,沒有細看他的眼神,兀自對著長長的台階嘆氣。「哥,嫂子她真的會回來么?」
「不會。」顧旭白神色莫辯的丟給他兩個字,抬腳往山下走。
梁秋一骨碌爬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嬉皮笑臉的追上去,壓低嗓音竊笑。「老爺子手再長,也伸不到國外去。」
顧旭白心神一震,餘光掃了一眼身側的保鏢,輕輕點頭。「做乾淨一點,除非你想被他除名。」
「還有青雲科技。」梁秋臉上的笑容頓時擴大,雙眼卻危險眯起。「修硬體我不行,軟體可是我的拿手本事。」
「就你能。」顧旭白淡淡的勾起唇角,腳步愈發的快了。
梁秋得意挑眉,一身輕鬆的追上去。
他就知道,顧旭白不會甘心被老爺子軟禁。他不反抗,不過是在等一個絕佳的機會,永遠掙脫顧家的束縛。
薛寧回不回來已經不重要,哪怕天涯海角上天入地,顧旭白都會去找她。
上車返回市區,梁秋沒有把車開回顧家老宅,而是去了市中心的一家會所。
顧旭白下車,直接去了雅間,拿起準備好的二鍋頭往嘴裡不停的灌,跟著接過梁秋遞來的煙,狠狠抽了一口。
已經裝了這麼久,不能功虧一簣。
梁秋什麼都沒說,因為努力憋笑,導致他的表情看起來格外的扭曲。
保鏢面無表情的看著二人,站姿筆挺。
十二瓶二兩裝的二鍋頭只有一瓶是酒,剩下的都不是。顧旭白喝完,搖搖晃晃的站起身,拉著梁秋一起往外走。
老宅那邊打來的電話,已經不下十次。顧旭白置若罔聞,上車后不動聲色的跟梁秋交換了下眼神,酒氣熏天的倒在後座裝睡。
到家下車,顧旭白掛在梁秋身上踏入客廳的一瞬間,耳邊隨即響起老爺子暴怒的吼聲。
顧旭白抬抬眼皮,一副醉醺醺的模樣,站立不穩的倒進沙發里。「準備關我多久,半年?一年?還是五年?」
郵輪還沒出國境,他不算是私自出國。
「混賬東西!」老爺子讓他噎得怒火萬丈,掄起手裡的手杖,毫不猶豫的往他身上敲。「顧家的門豈是什麼人都能進的!」
「我媽當年嫁過來,你也這麼說。」顧旭白嗤笑,眼神很冷的望著他。「所以我爸媽這些年,只有春節才回來,你難道不懂其中的原因?」
老宅里,屬於他們一家的那座偏院,呆時間最長的,永遠都是宅子里的傭人。
他從出生就被老爺子帶回海城,甚少跟在父母身邊。
這是當年他同意父母結婚的條件,沒想到隔了三十多年,他依舊如此頑固。
「我不用你來教訓!」老爺子握著手杖的手抖了下,再次掄起,狠狠打到他背上。「她已經死了!你難道要這樣一輩子!」
薛寧死了?顧旭白攥了攥拳,緩緩坐直起來,睜開眼定定的望著盛怒中的老爺子。
怎麼可能,她身上的傷還不足以致命!
一旁的梁秋也嚇到了,臉色變得十分的難看。他這段時間沒少打聽薛寧的消息,但始終聯繫不上。
就連蘇先生他們似乎也人間蒸發了,就在昨天,他派出去的人回消息說,帝都的四合院除了幾個傭人,一直沒看到蘇先生出入。
澳門那邊,他親自去見過榮先生,對方給出的答案是不知道,他也還在找薛寧。
難道真的?梁秋忽然不敢繼續往下想,緊張的看著顧旭白。
「死了也好。」顧旭白兀自笑了,眼底寫滿了譏諷。「你永遠別想看到自己的曾孫!」
「這樣的理由我不想聽。」老爺子手裡的手杖又一次落下去,氣息明顯不穩。「上一次你就說了謊,別以為我不知道!」
「原來你什麼都知道。」顧旭白斂去笑意,搖晃著站起來,腳步虛浮的走到來接他的人面前,淡淡點頭。「走吧。」
薛寧不會死,她答應過的!
來人看了一眼顧老爺子,平靜起身沖他略一頷首,隨即轉身往外走。
顧旭白的腳步很沉,每一步,似乎都用盡了力氣。
梁秋眼睜睜的看著顧旭白離開,才動了一下,老爺子的手杖即橫到他眼皮底下。
「我就看看……」梁秋認慫的縮回腦袋,默默收聲。
過了片刻,遠處依稀傳來汽車發動機的轟鳴,梁秋顫抖拿開老爺子的手杖,一臉訕笑。「公司那邊還很忙,老爺子我先走了啊。」
顧老爺子橫他一眼,沉默端起茶杯。
梁秋如蒙大赦,起身逃似的往外跑。薛寧肯定沒死,案子的最終結果還沒出,就算是頂著天大的壓力,她也會等。
畢竟,那是比她的命更重要的事情!
——
雖然已經是八月中旬,帝都的氣溫依舊不如海城那般炎熱。
薛寧吃過早餐,回房拿了件秋天穿的衝鋒衣套上,背上背包跟蘇先生和崔立珩一道上車,出發回老家。
從澳門回來,三個人用的都不是原本的身份證。這次回去,薛寧擔心留下線索,遂同意蘇先生的提議,自駕過去。
崔立珩身上的傷已經好得七七八八,三人輪流開車,只是花費的時間長一點罷了,不用擔心被盯上。
「九叔的身體越來越差,方橋昨天又來了電話催,你這次回去就不要走了。」蘇先生靠著椅背,語氣沉重。「這些年他一直守著你爺的房子,等你回家,他說他還在這個家就不會散。」
「我知道。」薛寧低頭,把臉深深的埋進掌心。「我會給他送終。」
蘇先生沉默下去,疲憊閉上眼。薛寧能鬆口答應,在他意料之中,只是心底隱隱覺得,她答應的跟自己說的是兩碼事。
一千多公里的路程,車子越往前開,薛寧心裡就越難受。
她走的時候毫無知覺,是崔立珩後來找到九叔,告訴他自己的沒死的消息,讓他等著。
等她回家。
那會薛寧天真的以為,只要找到作惡的人,是黑是白,總要有個明確的說法,這世上總有講理的地方。
如今才知道,白的能變黑,黑的也能變成白,看的不過是到手的利益夠不夠豐厚。
抵達老家鎮上,時間已經是凌晨。
去薛寧爸爸原來上班的派出所門外接上方橋,飯都沒吃就繼續往山裡開。九叔做好了飯在家裡等著,精神好的讓人害怕。
薛寧知道他身體不好,早年給人賣命的時候傷的很重,幾十年了也沒養好。
聽方橋這麼說,心底沒來由的感到惶恐。若九叔也沒了,這個家就真的徹底散了,她再也沒有借口繼續留下來。
既然活著都無法看到幕後的人得到應有的懲罰,不如死了清凈。
山裡氣溫低,薛寧下車的時候禁不住哆嗦了下,遠遠看著站在門外的九叔,視線一瞬間模糊。
8年了……原來她走了這麼久,卻又好像從未離開。
一切就像還在昨天,她從鎮上回來,只是來過寒暑假。來聽九叔不厭其煩的跟她講故事,一遍一遍,說到她都能倒背如流,並嫌棄他的故事沒新意。
「寧寧?真的是你么?」九叔邁下門前的台階,顫巍巍的看著她。
「九叔,我回來了。」薛寧喉嚨被梗住,小跑幾步衝上前去,穩穩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子。「先回屋,外邊涼。」
「回來就好,你這一走就是八年,九叔真怕入了土你也回不來。」九叔挺直了後背,也不管蘇先生和崔立珩他們,拉著她進屋。
飯菜都是熱的,炕也燒得溫溫的。
薛寧坐下,看著幾乎沒有任何變化的屋子,聽著九叔絮叨,胸口悶的險些喘不上氣來,卻還要強顏歡笑。
蘇先生在路上說,他還沒告訴九叔爸爸案子的進展。
薛寧知道他的用意,九叔年事已高,若讓他知道自己查了八年,竟然只抓到了小魚小蝦,指不定會做出什麼事。
爸爸含冤死去那年,他違背跟爺爺的承諾,獨自去了帝都,找到他那些舊識,試圖為爸爸正名,最後卻失望而歸。
道還是那條道,只是道上的人,卻不再對他恭敬有加,那畢竟不是正途。
這麼多年,他在等,薛寧也在等,可惜結果不盡人意。
顧老承諾整件案子所牽涉的人,都會給出最公正的處理,答應給爸爸以及那些無辜枉死的叔伯一個烈士頭銜。條件是讓她閉嘴,不得提到齊博遠父子半句,不得再出聲。
薛寧知道自己沒得選,蘇先生跟崔立珩是她最大的軟肋,她做不到恩將仇報。
說到底,她是不夠狠。
若她足夠狠心,早在線索指向顧家的那一刻,就應該跟蘇先生和崔立珩斷絕往來。也只是想想,找理由安慰自己罷了。顧老掌控所有,瞭然一切,就算斷絕了關係,他依舊有辦法逼自己。
救命之恩大於天,她縱然粉身碎骨,亦不願蘇先生努力了半輩子賺來的家業付之東流,不願意崔立珩從此過得困苦不堪。他們都還有家人,每一個人都是栓在她身上的線,無法掙脫。
「我帶了瓶好酒,今晚喝個幾盅?」蘇先生坐下,把手裡的茅台往桌子上一放,不動聲色的轉開話題。「老爺子身體還這麼硬朗,比我可強多了。」
「少跟我扯沒用的,建華的案子是不是出結果了?」九叔一點都不買賬,伸手把酒挪到一旁,眯著眼看薛寧。「寧寧,你來說。」
「這次是部長親自負責這件案子,大概過一個月,上頭就會來人。」薛寧拿起碗筷,艱難揚起唇角。「該辦理的申請手續,我都交上去了。」
「有說法就好,咱老薛家的人頂天立地,不能背著這麼個污名生生世世被人戳脊梁骨。」九叔哼了哼,又把酒拿回來。「喝酒,這可是特供的茅台,滋味好的很。」
蘇先生配合的笑了笑,示意方橋去拿杯子。
薛寧保持著臉上的笑容,聽他們邊喝邊白活,心裡恍惚的厲害。
開了一天的車,又喝了些酒,蘇先生和崔立珩倒到炕上就睡了過去。方橋這段時間一直幫忙照顧九叔,估計也累得夠嗆,交代兩句也睡下了。
薛寧睡不著,守著九叔睡踏實了,這才關了燈拿走崔立珩的煙,去外屋坐著。
明天上午,蘇先生聯繫的人會過來,去水庫看環境測水溫。
哥哥在水底已經睡了八年,不知道還能不能找到全屍。
顫抖摸出煙點著,薛寧學著崔立珩的樣子抽了一口,頓時嗆得直咳嗽。
她以為自己會哭出來,真的走到了這裡,即使痛到麻木,淚腺卻跟壞了一樣,流不出半點眼淚。
剛到海城的那段時間,她看到警車,就會無端端的驚悸暈倒。看不得任何跟消防和派出所有關的新聞,一看就冷汗直流,胸悶難受。
那時候她想的最多的是死,死了就能看到爸媽,就能還有一個家。
後來,她答應蘇先生活下來,努力的學做一個正常人,上學工作,想死的心始終沒變過。
直到那天顧旭白說:若我活著,你不許死。她才猛然意識到,不知從何時起,她的心已經動搖。甚至還想著跟他過完這一生,什麼都不管,開心了笑難過了趴他胸口哭,跟他撒嬌要他哄。
很長一段時間,薛寧沒再抽煙,而是沉默的看著手裡煙一點點燃盡。
一根一根,大半盒的煙被她全部點光,天也亮了。
山裡信號不好,手機4g信號時有時無。薛寧開門出去,攥著手機,出了村子輕車熟路的往水庫的方向走。
八爺說,當年他們從鎮上離開,原本不會走這條路。結果半道上哥哥鬧得厲害,弄死了哥哥后他們嫌棄挖坑太麻煩,而且被挖出來的風險也大,水庫是最好的選擇。
哥哥大概也想不到,他死後,竟然還從爺爺家門前走過。
太陽還沒升起,身上的衝鋒衣根本擋不住四面八方吹來的涼風。薛寧攏緊了衣服,一步一步往前走,沒注意到模糊的微光中,始終有一抹黑影,不遠不近的跟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