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往事

第4章 往事

許辰做了一個夢,夢見了小時候的葉嵐,那是他第一次見到的葉嵐的時候。

那時候的葉嵐太漂亮了,以至於他差點以為這個跟著姑姑回來「表弟」其實是個小女孩。

其實剛回來的時候不管是葉嵐的媽媽許瑛華還是葉嵐,都是非常時髦的,身上也有著大城市特有的光鮮亮麗,許辰記得那時候是冬天,快過年了,葉嵐身上穿的是一身雙排扣的駝色大衣,頭髮軟軟的,皮膚白得像牛奶,他的眼睛大而精緻,像寶石一樣,琥珀色的瞳仁里暗影流光,像一個精緻的陶瓷娃娃,總是安靜地跟在他媽媽身邊。

但許瑛華並不是一個很有責任感的媽媽,她年輕時候是遠近聞名的美人,讀書時就有校外的小混混為她打架,葉嵐的漂亮眼睛和白皮膚都是像她,她那時候仍然年輕,根本不懂得怎樣做一個母親。她身上有著男子式的豪爽和沒心沒肺,好賭,很玩得開,在那個臨近市區的小鎮上,年節下,她是唯一一個不在家裡收拾家務而在煙霧繚繞的牌館里和那些不務正業的男人一起鬥牛炸金花的女人。

剛回來的時候,她和葉嵐都受盡了歡迎。許瑛華的衣服、鞋子、箱子、提包上都印了巨大的logo,一看就知道是昂貴的奢侈品,她那時候用錢很散漫,鎮上去市區有公交車,但她都是直接從市裡叫的士,一來一回,付雙倍錢。她在海濱城市呆慣了,吃得清淡,喜歡煲湯,許辰的爸爸有四兄弟,許辰家是長子,許瑛華是小女兒,第一天的接風宴,許辰媽媽特地煲的一道雞湯,她就嫌放了老抽,一口也不肯吃。

那時候許辰是抱著一點敬畏在打量這個「小姑」和「表弟」的,他現在都記得她那件白色的貂絨大衣,記得她一閃一閃的鑽石耳釘,記得她手指上的綠寶石戒指,和精緻的水晶指甲。他覺得葉嵐像一隻小貓一樣依偎著她,她卻嫌葉嵐礙事,經常拋下他一個人去打牌。他記得葉嵐找不到媽媽,小小的影子站在許辰家昏暗的樓梯間里,像是要哭,委屈地癟著嘴。

真正讓葉嵐成為許辰的責任,是一個意外。

許辰家所在的地方是個靠近市區的小鎮,比較富庶,許家幾代人都聚集在這裡,二叔,三叔,許辰家,還有許辰的爺爺,那時候爺爺奶奶都還在,已經分了家,許辰爸爸是個副校長,媽媽在家開了個小超市,許媽媽很要強能幹,家裡也算富足,還有個聽話懂事的兒子,總是考年級第一。

因為在叔伯家的小孩中年級最大的關係,每到過年的時候,許辰都要擔當起一大堆小孩的臨時保姆,小鎮上寒假放得早,許爸爸很和氣,家裡也裝修得漂亮,瓷磚地板,大彩電,叔伯小孩都喜歡聚集在他們家的客廳玩,圍著許辰叫「許辰哥哥」。許辰脾氣很好,守著他們在旁邊做作業,不讓他們亂跑。

但是葉嵐是個特例。

他不喜歡這裡,他不會說方言,反而說了一口純正的粵語,有什麼話只跟他媽媽說,偏偏他媽媽又不肯理他,把他一個人塞到這幫小孩里,自己去打牌。葉嵐跟他們語言不通,又向來過慣了城市裡乖孩子的生活,乍一看這幫拖著鼻涕髒兮兮的小孩子,差點要哭出來。他反正誰都不理,一個人沉默地縮在角落裡。

但是許辰意外地走進了他的世界。

那天許辰去上廁所,門是虛掩的,聽見抽泣的聲音,還以為是哪個小孩又打架了,連忙推開門去看。

但是在裡面哭的是葉嵐。

他那時候才四五歲,許瑛華給他買衣服都只管漂亮,不管實用。家裡暖和,他穿了一身兔毛的白毛衣,下面是牛仔的背帶褲,好看是好看了,就是上廁所是個麻煩,葉嵐手指解不開背帶褲的銅扣子,好不容易弄開了一邊,又怕帶子拖到地上,提著解下來的那一邊,左右為難,眼看就要憋不住了,只好在裡面哭。

許辰脾氣很好,不僅沒有逗他,還溫柔地幫他解決了他的麻煩,完了還摸摸他的頭,就算語言不通,葉嵐也知道這個陌生的哥哥是個非常善良溫柔的好人。

往後的日子裡,他就跟認準了許辰的小奶狗一樣,許辰去哪裡,他就跟到哪裡。也不說話,反正他一開口就是粵語,許辰也聽不懂,就是亦步亦趨地跟著,要上廁所了就拉拉許辰的衣角,許辰就牽著他去上廁所。

許辰是很難得的,從小溫柔到大的人。

他並不是因為什麼懦弱無能才有的好脾氣,而是發自內心的溫柔。初中時候小女生春心萌動,他給女同學講題目,低著頭,額前頭髮垂下來,少年的眼神清澈明亮,聲音是天生的不急不緩,講完了還抬頭笑笑,小女生當即紅了臉。

他從初中就收到了情書。

許媽媽偷看兒子的房間,在廢紙簍里發現這個,如臨大敵,召集了許爸爸開家庭會議,逐字逐句分析那封情書,跟許辰陳述早戀的危害性,葉嵐那時候仍然聽不太懂方言,以為他們是在罵許辰,焦急地趴在窗框上看。

那時候葉嵐已經上小學了。

葉嵐真正和許辰親起來,是在許瑛華到這裡一年之後。

許瑛華是習慣享受的人,剛到鎮上,租房子,嫌學校附近的陪讀平房太矮,又炒,租了別人的兩層小洋樓,二樓空著不用。她懶得很,晒衣服直接曬在窗戶上,水紅色的蕾絲胸衣直接對著大馬路。

那時候已經有風言風語了。

她長得太漂亮,牌館里又是魚龍混雜的地方,打錯牌了,放了炮了,掐一把,笑著捶回來兩拳,推搡笑鬧,你來我往,那些男牌友見她不在乎這些肢體接觸的小事,也一個個都占她點便宜。她渾然不在意,夏天晚上洗完澡,穿著睡裙,披著個薄薄的外衣就去了牌館,一身的皮膚白得像雪,燙的頭髮是大波浪卷,雲一樣氤氳在背後,她還吸煙,她的嘴唇和葉嵐長得不像,是鮮紅的花瓣唇,豐盈漂亮,在玻璃杯上印出唇印來。

許辰記得,有一天晚上回家,看見二嬸在和媽媽坐在客廳里,神色鄙夷地不知道說些什麼。爸爸在抽煙,看見自己回來,吼了句「不要說了!」

小鎮就這麼大,有些女人一輩子就活在這鎮上,所以尤其在乎名聲。不僅在乎自己的名聲,也在乎親戚朋友的名聲,許媽媽和許瑛華是姑嫂關係,許家出了個這麼浪蕩的女人,幾個妯娌都覺得丟臉,漸漸疏遠了她,不像剛回來的時候那樣熱情。許辰記得姑姑剛回來的時候送了許媽媽一支口紅,是十分漂亮的深紅色,許媽媽當做寶貝一樣,遇見逢年過節的重大場合才塗上一塗,後來姑姑的名聲漸漸壞了,就再沒見過那支口紅了。上大學之後,許辰有次找東西,在一個抽屜里發現了那支口紅,深紅的脂膏都已經幹了,只剩一個空殼子,就像姑姑後來的境遇。

那時候許瑛華已經有了一個固定的「相好」了,就是鎮上的人,是個開餐館的男人,身材高大,濃眉大眼,人緣很好,到處都稱他為「李老闆」,李老闆是有家室的,女兒和許辰是同班同學,據說她媽媽撞見了許瑛華和李老闆在家裡亂搞,要喝農藥,在地上打滾,鬧得整條街都知道了。

他女兒請了兩天假,再來上學時眼圈紅紅的,同學說她是在醫院照顧她媽媽。

許辰回來的路上,在牌館看見姑姑,她仍然是原來的樣子,穿著紅色連衣裙,鬢髮如雲,看不出傳言中被李老闆的女人揪著頭髮拖到床下的樣子。傳言說李老闆因為她扇了自己的老婆幾個耳光,他老婆才要尋死。

滿鎮的風言風語里,許瑛華不為所動,和別人以為的「狐狸精」的性格不同,她和鎮上的女人關係很好,甚至在事發之前,和李老闆的老婆都是關係很好的。她教她們化妝,帶她們去市裡逛街。有個女人每次去她家都偷她的名牌化妝品,偷了她三四副耳環,她也當不知道。

她天生有種沒心沒肺,就連對自己也是一樣,雖然這並不足以為她做下的事情辯白。

因為她的關係,葉嵐的整個童年,都非常難熬。

葉嵐小時候的脾氣,和她相反,恰恰是兩個極端。

他安靜,陰沉,連話也很少說,他在鎮上上小學,同班的孩子都排斥他,欺負他,放學的時候,成群結隊地跟在他後面,罵他是野種,罵他的媽媽偷人。他一個人沉默地走在前面,他聽不懂方言,但他聽得懂惡意。

許辰是偶然撞見這一幕的。

他從來沒發過那麼大的脾氣。

鎮上的小孩都知道他,他就是那個「別人家的孩子」,值得崇拜和學習的「許辰哥哥」。上到考試時超常發揮考了第二名的優等生,下到下塘下河洗澡被揪回來的皮猴子,都曾被教育過「你看看人家許辰」。

但是許辰把這些人都趕開了,只留下他和葉嵐。

他至今記得那條小路,兩邊都是別人家的院牆,有月季花開過了牆頭,開得堆起來,深紅淡粉的花簇簇擁擁。他記得那是個夏天,葉嵐穿著鵝黃色的t恤,藍色的牛仔短褲,背著白色的書包,書包上沾滿了別人扔的泥巴,他連額前的頭髮上都沾了泥點,許辰蹲下來,替他把泥點都擦乾淨,葉嵐是這樣沉默,以至於他不知道該怎樣安慰他。

他最終也沒能說出一句安慰的話來。

他只是一直陪著葉嵐,從早上去上早自習,到下午放學,他都帶著葉嵐一起,晚上上晚自習,他就讓葉嵐呆在自己的房間里玩,他還帶著葉嵐去上課。葉嵐像只小貓一樣躲在他懷裡,玩一個可以變形的積木,一玩就是一節課,偶爾還鑽出來看看老師在講什麼。

他是一個最溫柔的哥哥,事實上,那個時候,除了他,也沒有人能叩開葉嵐堅硬而執拗的外殼了。

許瑛華以前還會關注一下兒子為什麼沒回家,後來都懶得管了。反正葉嵐跟著許辰比跟著她還要舒服,至少不用擔心中飯在哪吃。許辰曾經看過她和葉嵐的新家。那時候她已經漸漸窮了,小洋樓也物歸原主,在外面租了個地下室住著,地下室只有兩個隔間,一個是廚房,一個用來放衣服和床——但床上也堆滿了衣服,各種夏裝,外套,內衣,甚至冬天的棉衣,都亂七八糟地堆在上面,偶爾還可以翻出一個乾癟的麵包,可以看出葉嵐昨晚是睡在哪裡的——衣服堆里有一個小小的凹陷。

地下室連廁所也沒有,要上廁所,只能穿過整條走廊,去盡頭的公廁。而且許瑛華和房東似乎也有點關係,因為住在樓上的房東妻子大概以為是許瑛華回來了,從聽見開門聲音的那一刻開始就在摔東西砸碗,指桑罵槐地罵個不停

許辰低頭看了一眼葉嵐,葉嵐大概以為他今天晚上要把自己送回這裡,默默地縮了一下。

許辰把葉嵐帶回了自己家。這一帶就是幾年。

無數個夏夜的晚上,許媽媽在樓下看店,許爸爸在學校查寢,許辰就帶著葉嵐在三樓的陽台上做作業,鄉村的夜靜謐安詳,滿天繁星。葉嵐圓圓的腦袋趴在作業本上,艱難地練習著生字,許辰做完一道題目,就糾正一下他的握筆姿勢,或者削一個蘋果來給他吃。他不知道為什麼,對葉嵐總有著情不自禁地縱容,彷彿看見葉嵐笑起來是比自己笑了更開心的事。

葉嵐非常依賴他,連晚上睡覺的時候都要抓著他的手才睡得著。再熱的天,他都要蜷在許辰懷裡睡,他那時候還很小,像一個乖巧的娃娃,乖巧而敏銳,許辰起床上一趟廁所,他就醒了,爬起來跟在許辰後面,一言不發。

許媽媽最開始對這個意外的負擔還有點不滿,經常在飯桌上給葉嵐擺臉色,經常出去打牌,然後把許爸爸和許辰的飯裝成兩碗,蓋上菜,放在鍋里溫著。

但是許辰的態度非常堅決,他寧願從自己的飯里分出一半來給葉嵐吃,先讓葉嵐吃飽,然後自己墊點餅乾就去上晚自習。他甚至無師自通地學會了炒蛋炒飯,洗衣服,和給葉嵐剪頭髮。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葉嵐的頭髮都是許辰剪的,他用一個碗蓋住,給葉嵐剪蘑菇頭,葉嵐的頭髮柔順細軟,但是很密,蓬蓬的,剪了蘑菇頭之後尤為可愛,他在許辰面前很乖巧,許辰拿著鋒利的剪刀靠近,他躲也不躲,不過許辰都用手隔開的,最多剪傷自己的手。

他們就這樣過了很多年……

以至於許辰一度以為,他們會一直這樣過下去,他會一直拖著這個沉默的小孩子,看著他一點點長高,像從嫩黃色的筍變成高瘦的竹子,看著他精緻的五官變得俊秀,琥珀色的眼睛漸漸變得狹長,有了漂亮的形狀,看著他越發的沉默,越發地喜歡獨佔許辰,對所有陌生人保持充沛的敵意,像一隻馴不熟的小狼崽。他甚至想好了要在讀大學的城市給葉嵐找一所高中,租房子在外面住,免得他吃不慣學校的飯……

他們是在一夜之間疏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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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辰驚醒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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