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第十章
秦地諺雲,老霖雨暫時停歇了。可黑雲卻依然密布在櫟陽城中。萬籟俱寂,渭水平川,這春耕雨倒是比往日來的早了半個多月。關中大地最怕便是乾旱暑災,本就貧困稀缺的秦國腹地,便是盼著等著這一場連綿的細雨。
可是,練劍的少女卻並不擔憂。因為她知道,這場雨終究會來的,就像赳赳老秦,終究是會強大昌盛的。
少女面容清麗,一身黑色素衣裹身,露出線條優美的頸項和清晰可見的鎖骨,裙幅褶褶如月光華,三千青絲用髮帶束起,凝練素雅又不失貴氣,一縷青絲垂在胸前,隨著舞劍翩翩而動。雙頰薄施粉黛,因舞劍而緋紅一片,顯得嬌嫩可愛,衣袂聯動,竟有精湛的武藝和堅定的目光。
只是這目光里多了幾分慵懶,與這二八芳華顯得有些不搭了。
幾招舞畢,劍收鞘。雖說貴為公主,卻並無奢華的享受,就連身上的素衣也不過勉強稱得上乾淨整潔,幾處地方甚至都露出了灰白的褪色痕迹。少女的身邊只站著一位侍女,拿著粗布所制的擦拭之物等著她練完劍回屋用膳。
「公主,可否用膳?」
「今日不必了,即刻隨我去見太后。」嬴熒玉拿過侍女手中的粗布擦了擦臉上的汗津,出聲說道。
秦國經歷了自秦厲共公之後幾代君位動蕩,國力大為削弱。魏國趁秦國政局不穩之機奪取了河西地區,六國分秦的共識達成之後,秦國成敗便在此一舉。秦國年輕的君上嬴渠梁日夜難眠,政事堂徹夜通宵達旦,若不是這場早來的大雨,秦國也達存亡之際。
嬴熒玉伸出手,感受著冰涼的雨水落在掌心,那是久違的一種感覺,如同滴在心頭的一滴蠟,滾燙又疼痛,就像這具年輕的身體,不知要花多少工夫才讓自己相信,她竟然重生了。
嬴熒玉快步回了房間,換下了練劍而被汗水浸濕的衣裳,換上了平日里見哥哥和母后的正服,一個出落地亭亭玉立,美得近乎逼人眼的少女就這樣站在了木門之後。只是,那年活潑靈動,嘰嘰喳喳,頗愛紅衣的少女,此刻沉默不言,就像是這不會說話宮牆,巍峨壯麗卻又破敗不堪。眼裡蓄滿了對這個國家深沉而複雜的情愫。
高高的石牆圍起,屋脊塗滿莊重的黑料,讓整個國府顯得肅然沉寂。耳邊只聽得淅淅瀝瀝的雨聲,嬴熒玉透過國府可以看到正中的大門,那是由整塊巨石鑿成,每次她都會停下腳步,看上幾眼。
國府是一座九開間的六進大宅院,若說規制,倒真是會讓人小瞧秦國人,連魏國的士大夫宅邸都比不上。往常的嬴熒玉走在這條走過無數遍的路上總會停下腳步仔細端詳每一塊歷經百年的青石,今日卻不同,她加快了步伐,往後殿秦國太后住的宮宇走去。
嬴熒玉心中略有焦急,重生多日以來,原以為自己早已明白這世間萬法,逃不出個劫字,但對於兄長的挂念之情還是讓嬴熒玉擔心起來。
自從秦國落入危難之後,嬴渠梁便暗中布置,與公子虔,甘大夫,景監等人為秦國最後一搏日夜操勞。嬴熒玉知道自己所經歷的一切都不是夢,而是實實在在將要發生的變故,一個年輕身體里住著的老靈魂卻無法對生自己養自己的國家不管不顧。
一想到,那個名字,那些人那些事,嬴熒玉透亮的眼眸里又多了一絲落寞和深深的羈絆。上天給了她近乎奇迹的機會,便不能再向上一輩子那樣活著了。
嬴熒玉握了握拳頭,跨過了高於半膝的累石。一位剛過而立卻已經滿頭華髮的婦人側躺在石椅之上,面容溫和堅毅,高貴疏離,頗有一國之母的風範。
「母后。」
「熒玉,你來啦。」聲音微亮,嬴熒玉走上前握住了秦國太后她的母后的手。那雙沒有老繭卻也並不光滑的手讓嬴熒玉覺得安心。
只有在太后的面前,她才是當年那個嬴熒玉,那個可以撒嬌淘氣,頑皮打鬧的少女。
「今日怎如此早就來了。練過劍了嗎?」
「練過了,母后。」嬴熒玉溫順地答道。
「你我雖貴為秦國太后與公主,卻也是受這片土地庇佑。自穆公之後,東征西討,老秦國已經羸弱不堪,不負重擔,所以不可懈怠。」
「是,女兒不敢懈怠。」嬴熒玉點頭應允,她所在之時便是秦國最危難之時,正是自己的兄長嬴渠梁識人求賢,才挽救老秦國於艱險。所以此刻嬴熒玉更不敢耽擱。「母后,我們去看看大哥吧,他有些時日不曾好好休息了。」
太後點了點頭,嬴熒玉伸出手扶起了自己的母后,往政事堂走去。
老霖雨依然下得通暢,滴滴答答順著石頭粗糙的紋路流入到土地之中,如同春雨潤物,無聲又滋養。嬴熒玉知道秦國命不該絕,天命所至,只是,離那日子愈發近了,嬴熒玉竟還不知,自己是否該見見上輩子的故人。
嬴熒玉心中焦慮,卻也不能催促太後走得快些,只能跟在身側,亦步亦趨地往政事堂走去。雖未用早膳,卻也不覺得飢腸轆轆,反而周身發熱,不知是練劍的緣故還是擔心的緣故。
上一世曾親眼目睹過兄長躺在血泊中的模樣,這一世重見竟如同當年一般震撼。嬴熒玉的手不住地顫抖起來,政事堂的正中央,年輕的君上一身黑色素服,倒在暗紅色的血泊之中,前面的石頭刻著讓人驚心動魄的國恥兩字。
即便是做足了心理準備的嬴熒玉仍然剋制不住地飛奔而去。親情的紐帶即便是兩世之差都無法隔斷。在作為熒玉公主的那一世里,只有太后和嬴渠梁對嬴熒玉是疼愛的,即便嬴渠梁有過利用自己的心,他畢竟還是一個重情重義的哥哥,嬴熒玉是如何都放不下心的。
「大哥!」嬴熒玉在嬴渠梁的耳邊呼叫,焦急的神態連偽裝都不需要。那已經凝固在嬴渠梁左手兩根斷指上的血液分外可怖,黝黑的就像是秦國的國色,讓人屏住呼吸。
「黑伯,快把大哥背去後殿。」太后嚇得花容失色,嬴熒玉大吼了一聲,這才喚來了在門外候著的黑伯。一見君上這般,也瞬間面色鐵青。
嬴熒玉跟在黑伯的身後擁著嬴渠梁進了後殿,將他放平,開始包紮他的傷口,以及整理他的衣物。直到天黑之際,嬴渠梁才緩緩醒來,睜眼卻不像上一世那樣,便是嬴熒玉擔憂的面容,反而是自己母后坐在身旁。
期間嬴熒玉一直看著窗外零零落落的老霖雨,思緒飄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那是如夢如幻的地方,那是今生必達,卻又不願意走去的地方。
她知道自己的兄長不會有事,他是天命之身,是老秦的希望所在。上天是不會那麼容易要了他的命的。但是秦國要向死而生,絕地反擊,那麼必定會遇見那個他。而他是嬴熒玉上一世的劫數——那個上一世名留青史讓秦國翻天覆地的男人——衛鞅。
嬴熒玉深吸了一口氣,少女的面容下儘是不為人知的無奈。上一世的她愛得太卑微,那個像太陽一樣的男子如同天神,賜予老秦,自己也如同每一個仰視他的人一樣,目光追隨著,靈魂膜拜著。卻始終未能成為他心中的那枚月光。
他是不愛自己的,嬴熒玉心中萬分清明,作為秦國的公主,她唯一一次用了這個身份去施壓,便是為了嫁給他。可到頭來,她還是要故作大方的讓白雪成為夫君的媵妾,甚至連車裂之後,都是白雪與他生死同穴。
這一世,可否做一次自己,可否愛一個也愛自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