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水落石出·2
那位夫人被軟禁在自己的寢宮中。簡樺在她的起居室見到了她。
起居室前有一條長長的走廊,走廊上有柔軟到走上去能陷進腳面的地攤,兩旁的走廊有撲鼻的椒香。沒有窗,但是燈具繁複,一盞盞亮如白晝。幾步就有一個警衛守在走廊一側,警惕地注視著每一點風吹草動。
推開牛皮鑲金絲的門,守在門口的警衛給簡樺解除了手上和腳上的束縛。鞠了一躬,退出門外,帶上了門。
王宮裡各個房間的密封性極好,門一關,裡面再說什麼,和門外也是無關了。
簡樺活動了一下手腕,剛剛被鐐銬約束住的地方漸漸回復了知覺,回過頭,看見起居室是一個長方形的房間,房間的盡頭,那位夫人坐在帷幔後面。那裡並排擺了兩把豪華的椅子。
那位夫人坐了稍小的一把,另一把空著的寬大更富麗一些,原本是女王的。
「你來啦。」那位夫人沖簡樺點了點頭,和藹地笑著,示意簡樺在下首最近的一個椅子上坐下。
這裡只有他們兩個人。
「你似乎清瘦了一點,他們為難你了嗎?」夫人端詳著簡樺的臉說。——不管疏遠的人還是親密的人,在寒暄時都喜歡以對方是不是消瘦了開頭,藉以拉近關係,或是消除尷尬。
「還好,」簡樺也跟著她客套,假裝遵守首都的禮節,「夫人您的精神看起來也還好。」
夫人輕輕一笑,好像也在嘲諷首都的繁文縟節。她臉色蒼白,眼周有化妝品都掩飾不住的重重的黑眼圈,和「精神好」沒有任何關係。
「陳寄也很好,」簡樺繼續說,「他想見您,但是目前得不到允許,他讓我轉達對您的問候。」
夫人快速點了點頭,問:「北方城那邊有什麼動靜?」
簡樺怔了一下,眼底有一抹瞭然的深色,說:「首都基本掌控在大王子手中,他們先前就收買了很多人,估計再過不久,他們就想讓大王子登基了吧。」
夫人問:「你有機會逃離他們的控制嗎?」
簡樺看著她,說:「可能有。」可能有機會離開,也可能就死在這兒了。全看這次對話的結果。
夫人站起來,走到簡樺的身邊,從袖子上的口袋裡拿出了一張疊得整齊的紙,上面寫滿了米粒大小整整齊齊的字:「這些是支持我們的人,如果你出去了,就去找他們,聯合起來,幫助陳寄登基。」
見簡樺沒有接過紙,她又補充:「現在晶元什麼的不保險,所以我寫在紙上了。保存好,注意保密。」
簡樺慢慢地接過她的名單,草草掃了一眼,上面有衛星城自己和虞飛城的名字,有暴風谷劉光的名字,還有青年堡壘的兩位指揮官,以及其他很多人的名字。
這確實是這位夫人最後的底牌,這些人,是會一直支持陳寄的最後力量。
簡樺沒有立即收起,只是不以為然地重新疊好,握在手上。
「還有,」那位夫人接著說,「最好儘力拖延大王子登基,我之前取走了王室內的血統記錄,陳寄和你離開的時候記得帶上,」她輕輕一笑,「不要小看這個東西,首都的貴族們重視它們,這個東西有什麼差錯,大王子可能很久都無法登基。」
她說完,抬起眼,看見簡樺正默默地看著這邊,目光深沉,好像是在看她,又像是看向她身後更深遠的地方。
不知道為什麼,在首都歷練了幾十年的她,第一次在這個年輕人的目光下有了一種緊張和狼狽之感。她乾咳了一聲,說:「要說的就是這些。你走吧,話記得帶給陳寄。」
「您……您還記得,」簡樺說話了,「您還記得陳寄也是您的兒子嗎?」
那位夫人點點頭,馬上又回過神來,不悅地問:「你不是已經說過他很好了嗎?我猜想北方城的那位也不太敢虧待他吧。」
簡樺看著她,過了一會兒,突然抬起手,把方才她遞給自己的那張寫有眾人名字的紙撕成了兩半。
那位夫人的眉心微微一皺,手撐住扶椅的把手,像是想要站起來,又緩緩地鬆開,放回了原來的位置。
她注視著簡樺一聲不吭地把文件紙撕成了無法復原的碎片,等他停下來之後,她才說:「您已經把上面的名字全部記住了嗎?」
簡樺搖搖頭:「我沒有認真看。」
夫人冷笑了一聲:「哦,沒有關係。您這樣的懦夫,我一直以來見過很多,如果覺得害怕的話,也沒什麼丟人的。你走吧,會有忠誠的人來幫助我們。」
「夫人,」簡樺說,和他平常的語氣完全不同,好像帶著一絲刻薄和仇恨,「您是我見過的最狠毒的人。」
已經有很多年沒人敢當著她的面這樣指責她了,多年的修養,讓她在這個時候也可以鎮定自若:「簡長官,我已經原諒了您的懦弱,您有什麼理由要指責我?」
簡樺站起身,說:「夫人,我最近知道一些事情,想跟您求證。」
夫人彷彿已經察覺到了什麼,偏過了臉:「我已經沒有什麼要和您說的了,請你馬上離開這裡。」
「您必須得聽!」簡樺上前了幾步,把原本已經半起身的夫人逼回了自己的王座上,他低頭看著面前的人,重複了一遍,「您必須得聽完我今天的話,為了已經死了的、和將要被您害死的人。」
雖然陳寄、衛星城老城主、劉光等人都對簡樺讚不絕口,但是在這位夫人的眼中,簡樺只是一個窩囊的好人,——沒錯,在很多的時候,好人都是窩囊的,他們瞻前顧後,想著不改變任何人的命運,於是讓自己極為窩囊,他們適合生活在簡單白痴的生活中,不適合靠近任何複雜的地方,她曾經認識很多這樣的人,包括邵續霖的父親,還有她的兩個女兒,——毫無例外,他、還有她們,都死了。
此時,簡樺突然的憤怒在一剎那震懾住了她,以至於她沒能及時把喊人進來把簡樺趕出去,像是默許他說了下去。
「從很久之前起,」簡樺說,「我就覺得,您的一些所作所為非常的奇怪,您在外界人的眼中,是個嚴酷、冷漠的人,對待敵人從不留情,對北方城您是一力打壓。因此,首都的很多人出於同情,都轉向了支持北方城的一邊。他們被稱為北方城的同情者。」
那位夫人淡淡地聽著,偶爾抬起眼皮,看簡樺一眼。
「可是,您的所作所為,給我一種感覺,您其實也是北方城的同情者吧。」簡樺說。
那位夫人猛地坐直了身體,兇狠地看著簡樺。
「要對付北方城有很多種辦法,其中最簡單,也是最省心的辦法,就是拿30年前的叢林戰爭做文章,那時候北方城的指揮官,也就是老王后的父親,大王子的外祖父發動叛變,進攻首都,足足花了五年,這場叛亂才被平復,那時候,銀河繫上下人人都對北方城恨之入骨。結果到了現在,反而是北方城獲得了更多的同情,只有衛星城、青年堡壘幾個基地還記得當年的仇恨。」
「我記得是老國王寬恕北方城的,」那位夫人聽到這裡,嘲笑道,「怎麼,我需要對平民的健忘而負責嗎?」
簡樺退後了幾步,問:「您還記得極光堡壘嗎?」
她的臉色霎時慘白。
——已經三十多年了,很多人並不記得極光堡壘了。
它比北方城更冷,終年冰封,除了白色,看不到任何其他的色彩,從前,據說在那裡守衛的士兵,不每個月輪換,就會因為寂寞或密閉的環境而罹患精神疾病。
三十多年前,叢林戰爭即將結束的時候,一場冰風暴襲擊了極光堡壘。損失慘重,不得不撤走了所有的人員,極光堡壘從此廢棄,它所防衛的地方由北方城接管。
「極光堡壘?」她定了定神,反問道,「那個冰窖?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很疲憊了,你今天先退下吧……」
「在那裡有人犯了罪!而您,您有把柄從此握在那個人手裡,」簡樺打斷了她,加快了聲音,「三十多年了,您的每一步行動,都不受您自己控制。」
「我不想聽您說話!」那位夫人說,猛地站了起來。
簡樺一動不動。
「該死的!」那位夫人怒罵了一聲,衝到了簡樺的面前,抓住他的領口,壓低聲音說:「該死的你不知道這裡有監控嗎?我們所說的每一句話,那些傢伙都能聽見。」
簡樺看著她,並沒有露出吃驚或是慌張的神色,他鎮定得古怪。很久之後,他點了點頭:「果然您是知道的。」
「那麼,」他說,展開手掌,剛才被他撕碎的紙屑紛紛揚揚落到地毯上,「您真惡毒,你和我都知道很多人都在監視著我們,甚至此刻,全銀河系都有人在看著我們的會面,您卻當著他們的面說出了自己的計劃,還給了我這張名單。您是要把在名單上的我們全部出賣給北方城的大王子嗎?您把我們、把陳寄都放到了什麼位置?我相信,再也不會有人對您忠心耿耿了。」
「你說完了嗎?」那位夫人雖然驚慌,但還沒有失去儀態,退後了一步,一伸手,她的座椅扶手上彈出一個投影面板,上面有幾個色彩各異的按鍵。
她按下了綠色的那個,說:「請來人,把這個人給我轟出去。他太無理了!」
對講機傳來嘈雜的聲音,但是並沒有人回答她。
「他們在等著聽我要說什麼,」簡樺說,「請坐,女士,您是青年堡壘曾經的兵王,我只是您的後輩,不用擔心什麼我會不利於您,請坐,看在陳之和陳方的面子上,她們一定也很想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死。」
聽到兩個女兒的名字,她鎮定了下來,重新坐下,腰板依舊挺直。
「您說吧,我洗耳恭聽。」她冷若冰霜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