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天地不仁
花夫人從沒有如此難過過。
便是當年自家夫君遠在他鄉,生死不明時,因著要撐起整個花家,要照顧幾個孩子,她也不敢放任自己如此傷心。
可是此刻,當自己的六兒子毫不猶豫地拔刀,要斬去靈璧一隻手,甚至不惜與眼盲的小兒子打鬥時,她覺得自己實在是難過極了。
她的好兒子,眼裡只看到珍珠受了委屈,一心只要為珍珠出氣。他甚至沒有想過,他的弟弟眼睛看不見,他怎能使出全部功力與眼盲的弟弟打架啊。他又有沒有想過,在一個盲人面前將人弄殘,這是一件多麼殘忍的事情。
對於兒子和珍珠的事,花夫人是極度寬容的。
她想,只要兒子真心喜歡,哪怕是娶個丫頭為妻,她也不會阻攔。可現在,花夫人猶豫了,她不由地想,若有一日是她讓珍珠受了委屈,這個好兒子的刀會不會就指向自己了呢。
想到此處,花夫人再也忍受不住心中酸楚,撲進花如令的懷中。花如令輕撫妻子的後背,深深嘆了口氣,好似忽然間老了幾歲。
「是我老了,沒用了。在來的路上,我一直跟這孩子保證,從今往後再不讓她受到傷害。可結果呢,我迫不得已向她下了迷藥,我的兒子又要砍了她一隻手。」
花如令說到此處,伸手抹去眼下濕痕,他的眼皮鬆弛下來,疊出好幾道褶皺,「七童,乖囡先交給你了。老大,老三,你們也看著些。我先扶你們娘回去,明日再去瞧乖囡。」
「爹,我來扶。」三少爺正義的臉上早已沒了笑意,如今為了哄爹娘開心,又將那油腔滑調的一面亮出來。他轉頭朝自家大哥眨眨眼,招搖的模樣讓大少爺牙根發癢。
「大哥,這邊有你,我先送爹娘回去。」
大少爺秉承眼不見為凈的宗旨,揮揮手趕緊讓他走了。他這個三弟總是這麼狡猾,每次都把爛攤子留給他收拾,自己卻跑去做好人。
花六爺不可置信的看著爹娘離去的身影,珍珠受了那麼大的委屈,爹娘居然連個說法也沒留下。
「爹!娘!」
花六爺不甘心的喊著,可惜卻沒有人回頭,他欲起身追上,卻被自家大哥攔住了。
「我准你起來了么?」大少爺冷冷地看著他。
花六爺不敢接話,轉而怒瞪花滿樓。
「七童,你心也太軟了,這樣的怪物放在家裡,早晚釀成大禍!要我說,就算是為了報恩,找個地方囚禁起來直到老死也就罷了,不然這東西到處亂闖,得害去多少人命!」
花滿樓側頭傾聽,又微微搖了搖頭,他的一雙眼睛雖看不見,卻分外清澈明亮。
「她不是怪物,只是個孩子。以後由我來教養她,我不會放任她殺人。」
「什麼孩子,你是沒瞧見珍珠的樣子,孩子能把人傷成那樣?七童,這不是養只阿貓阿狗,如果她學不好,以後殺人放火,你又能如何?不行,我得把珍珠帶走,不能再叫她見著這個怪物!」
想到正昏迷不醒的心上人,花六爺心中一痛,他的眼神如飛刀般射向靈璧,哼,如若不是有眾多阻攔,今日他一定要了這東西的命!
察覺到花六爺毫不掩飾的殺氣,靈璧顫抖不止。花滿樓眉頭一蹙,輕輕拍著靈璧的後背,將她抱得更緊。
「如果今日之後她殺了人,那不是她的罪,而是我的罪,便是以命抵命,那也是我的事。至於珍珠的去留,六哥,這需由娘來定奪。」
這一席話,花滿樓雖說得輕柔,卻字字敲進花六爺的心中。
時至傍晚。
一個種滿鮮花的院落里,一桶桶污水自房中抬出。
花滿樓推開窗,一串迎春花迫不及待地伸入屋內,柔軟的花瓣擦過他的臉頰,他撫過一排花朵,心中感到愉快極了。
床上,被洗得乾乾淨淨的靈璧正窩在被中,只露出一雙略微眯起的大眼。
花滿樓自食盒中取出一碟方糕,他坐至床頭,拿起一塊方糕送到靈璧的嘴邊,唇角勾起,「小妹,你餓了吧。」
靈璧嗅到香氣,不自覺地湊近,鼻尖正頂在花滿樓的手指上。
花滿樓輕笑出聲,又將手伸得低了些。靈璧抬眼看了花滿樓半晌,方才小心翼翼地將糕點吞入口中。此時的靈璧又餓又困,在連續吃了七八塊之後,她直覺眼皮越來越重,到第十塊時,她竟迷糊地將花滿樓的手指也含在口中,用乳牙軟軟地啃咬。
手指上忽然傳來陣陣酥麻感,花滿樓玩心大起,他曲起手指在靈璧的乳牙尖上打轉,又拈起靈璧正在胡亂舔舐的小舌不放,引得靈璧不滿地哼哼叫。
「你是困了嗎?」花滿樓笑意更濃。
正說著,院中傳來兩種不同的腳步聲,三少爺領著神醫宋問草,搖搖擺擺地走了進來。
「七童,我陪宋神醫來給小妹瞧病。」三少爺說得義正言辭,眼睛卻看向窗外捂嘴嬌笑的丫頭。
花滿樓點點頭道:「有勞宋神醫了。」說完,他引著宋神醫走入裡間。
宋問草頭戴方巾,身著圓領直裰,看上去不像個神醫,倒像是個老夫子。他與花如令情同兄弟,這幾年花如令身體越發不好,他便索性住在了花家。
花滿樓彎腰,將被窩中不住打量宋神醫的靈璧抱起來。
宋神醫看到靈璧滿身的傷疤和畸形的右手,不禁面露悲戚,「讓幼小的孩子受這樣的傷,是天地不仁啊。」
花滿樓默然片刻,而後神色溫和的開口,聲音輕且低:「天地雖不仁,仁義卻在人的心中。有花家和宋神醫在,以後,這孩子再也不會受到任何傷害。」
宋神醫重又歡喜起來,胖胖的臉上笑出皺紋,「七童抬舉老夫了,老夫這便把脈。」說完,他伸出手搭在靈璧的小爪上。
然而靈璧卻並不配合,她一下甩開宋神醫的手,眼神戒備的沖著宋神醫低聲嘶吼,蝙蝠爪子般的右手被她牢牢藏在懷中。自被花六爺砍斷指甲后,靈璧心中陰影愈深,更加害怕別人觸碰她的右手。
「這……」宋神醫遲疑,看病一向是兩隻手都要把脈的,不然便會誤診。
「神醫莫怪,今日發生了些事,她被嚇壞了。」
花滿樓面向靈璧,努力使自己的盲眼對準靈璧的眼睛,他溫柔的眼睛如一池暖水,讓靈璧不自覺地沉溺其中。
待察覺到靈璧放鬆下來后,他慢慢握住靈璧蝙蝠般的右手,將她的小爪放至唇邊摩擦、親吻。
「不怕,不怕,七哥保護你。」
靈璧眼圈泛紅,睫毛一陣亂顫,半晌,終將右手伸出。
待把脈結束,宋神醫又在靈璧各種傷處查看了一番,他緊抿嘴唇,和氣的面孔上第一次出現憤怒的表情。
「究竟是哪裡的狂徒,竟能忍心這樣傷害一個孩子!」
靈璧的身世畢竟關乎九族存亡,花如令並沒有告訴宋問草。是以宋問草只當靈璧真是花家的表小姐,因遭了大難不便外傳,這才送來江南。
「如何?」花滿樓追問。
宋神醫滿面不忍的看著靈璧,搖頭道:「七童,我們還是出去說吧,莫嚇著孩子。」
聞言,花滿樓重新將靈璧放入被窩中,又細細安撫了她一番,才隨宋神醫離開。
二人剛走至外室,便聽見院落里傳來三少爺與丫頭調笑的聲音,均是面上一抽。
方才宋神醫入內看病之時,三少爺一直在院中調戲丫頭。花滿樓在內室時便能聽到三哥捏著丫頭的手算命的聲音,等他和宋神醫走到外室窗前時,就已變成摸臉看相了。
花滿樓仰頭朝天,毫不懷疑的想,恩……若是他們再晚一刻鐘出來,三哥差不多就要開始測「胸」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