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韶亓荇
韶亓簫在韶亓荇臨出門時又喊住了他:「煩勞五皇兄,幫我把剛才在外多嘴的那兩個小太監喊過來。」
韶亓荇訝異,隨即便笑道:「七弟,按說我不該多嘴,只是如今皇貴妃新喪,正是為皇貴妃積福德之時,不宜見血,還請七弟看在他們從前也是伺候皇貴妃的份上,從輕發落他們吧。」
他本以為從殿門口到靈堂這距離,韶亓簫雖然不會聽不到動靜,但他正在悲痛中,想必不會在意這些宮人的閑言閑語,這才輕輕放過不提,這也算是施恩於那兩個宮人了。沒成想,他這七弟卻似乎已經振作起來了。
韶亓簫不動聲色的說:「五皇兄的話,我記下了。五皇兄慢走。」
韶亓荇行至門外,平子與安子正誠惶誠恐的候著,他們今日本就被分到值守靈堂,方才候在門口,自然把裡面的話聽得一清二楚。見他出來,趕緊上前行禮,又謝過他的求情。
「你們殿下的話,你們也該聽到了。進去吧,好好伺候!」
平子與安子再次謝恩之後,忐忑不安的踱進殿中。
韶亓簫正靜靜看著韶亓荇愈行愈遠的背影,心中不可避免的回憶起兩世的情形來。
韶亓荇行事謹慎周全,前世里母妃的葬儀,他剛開頭幾天只按規矩來為母妃上炷香,只略寬慰他幾句便會走;後來每日便多留些時候,與他多說些母妃生前的好處,又從自己生母早逝這一點出發,與他惺惺相惜一番;到了靈柩入了襄京城郊外皇陵之後,韶亓荇也沒放棄,每隔兩三日便會快馬加鞭出城來看望並寬慰他。
到母妃停靈七七四十九日下葬之後,他已把韶亓荇看做難得親近的好兄長。又因這以後,兩人是這大興宮中唯二沒有母妃的皇子了,他便日益覺得與韶亓荇同病相憐,愈發親近起來。
而今生,前幾日他還未回來的三天,大抵也是如此。只是前幾日他中暑昏過去之後,內里的魂魄就換成了前世本該病逝了的他,這幾日他搞清楚情形還來不及,自然對韶亓荇的搭話視若無睹,才讓韶亓荇的計劃停滯不前了。直到今日……
但是前世里,韶亓荇卻成功接近了他,在母妃薨世之後的開頭兩年裡,成了他在宮裡最親近的人之一;另一個最親近的,是他的父皇--大興宮之主承元帝。
到後來,他聽從母妃臨終前的叮囑,「不去爭皇位」、「不去爭帝寵」、「漸漸做些讓父皇不喜的事」,最終從「承元帝最心愛的兒子」變成了「大周朝眾多皇子之一」,還是最沒出息的一個。就這樣,韶亓荇成了他最親近的人,沒有「之一」了。
再後來,韶亓荇跟他說他要奪太子之位,只是他沒有母族,也沒有足夠的銀錢支持,請他援助。那時他已經連朝議大夫的散官都辭了,只專心在行商上,父皇大罵了他一頓之後也隨他去了。
大概是他母族祖上的血脈相連,他雖政事上不得力,行商上卻如魚得水,不到十年便攢下萬貫家財。爭儲這事,他答應過母妃不會摻和進去,只經不住韶亓荇的懇求,才提出折中之法--他會領著韶亓荇幾個門人行商,以便那些門人得利,用以韶亓荇行事之資。
想到這裡,韶亓簫苦笑。這完全是他自欺欺人罷了。其實他還是違背了母妃的遺願。
平子和安子望著韶亓簫一會兒出神、一會兒苦笑的樣子,心裡沒底。平子率先跪下請罪道:「請殿下恕罪,奴婢和安子並非有意揣測殿下,而是……」他偷偷抬起頭來望了望韶亓簫,見他並未勃然大怒,才接著說,「殿下最近的言行著實奇怪了些,奴婢們既是怕陛下怪罪,也是擔心殿下您……」
「好了,」韶亓簫打斷了他,「我並未怪罪你們。」
他從病榻上溘然長逝之後,原本以為可以去陰曹地府與阿禾請罪了,卻未想到再次醒來,會是自己少年時在瓏翠宮的寢殿中。瓏翠宮在母妃薨世之後就再沒有妃嬪住進來過,他前世一直在這裡住到了大婚前;即使後來,父皇仍然叫人完整的保存下了這瓏翠宮中的樣貌。因而即使個別小地方有差,他也一眼就認出來了。
隨後,到處是素色的靈幡、年輕的康平、年輕的林嬤嬤、母妃的靈柩,還有年少模樣的自己……他費了一番功夫才確定自己回到了母妃剛薨世的時候。
這志怪一般的經歷讓他這幾日有些渾渾噩噩,只有皇父的問詢他才能勉強打起精神來應付幾句。
今日,他聽到韶亓荇在殿外施恩於瓏翠宮的宮人,他才出言一試。--前世里,他完全不知韶亓荇究竟是什麼時候開始背叛他的信任和兄弟之情的?還是說,從一開始,韶亓荇就是有目的地接近於他?
而試探的結果--韶亓簫真不知是失望,還是鬆了一口氣。
失望的是,韶亓荇的確一開始就不懷好意的接近他,他選了母妃薨世、他正脆弱的時機,把與他交好當做一項難關來攻克著,而非出自真心的關懷他。其實也不難理解,此時他還是父皇最心愛的兒子。此時與他交好,透過他與父皇多親近些,何樂而不為呢?前世里,即使後來他故意惹了父皇厭棄,韶亓荇不還照樣得了兄友弟恭的美名。
而鬆了一口氣的原因,則是在他還未想好今生如何對待這個前世的「好兄弟」的時候,韶亓荇也算幫他做出了選擇。前世他們之間的恩怨,他前世已經報復過了;今生,假如韶亓荇一開始的確是真心對待他這個弟弟的,那他還真無法決定要怎麼對待韶亓荇了。
如今也好,韶亓荇既不擇手段的利用母親之喪來與他接近,那他也不必在乎他們之間那虛假的「兄弟之情」了。
韶亓簫又看了一眼母妃的壽棺,心中戚戚。他遺憾自己即使重活一世了,也未能再見母妃一面,但也知母妃這些年來活的其實很辛苦。就像她自己臨終前所說的,也許死亡對她來說才是解脫,只她放心不下自己唯一的兒子才是。
如今,他表面還是十二歲的孩子,內心卻是經歷過承元朝後期那殘酷的奪嫡之爭、又從地獄里爬了回來的長慶朝璟王了!
【所以,母妃…您安心去吧。這一世,我有足夠的能力和心智照顧好自己了。
這一世,我不會再只能被動的隨波逐流了。皇位,我不會去要;但帝寵、權力,我卻不能不去要!
母妃,你不會知道空有皇子頭銜的人,在奪嫡之爭中根本無法置身事外!相比一個不受寵的皇子,父皇更在乎江山社稷和朝堂平衡,對於皇子被捲入奪嫡從不會多加干涉,沒權的皇子只能身不由己!】
就如他前世一般,除了不屑於暗中耍手段的三皇兄,其他幾個成年皇子誰都可以來踩他一腳,直到後來他成了韶亓荇的錢袋子,才被他暗中護入羽下。
說起來他也真傻得可以,竟絲毫沒覺出韶亓荇對他的態度上,前後竟是如此的不一致。他保持中立的時候,韶亓荇只會言語開導他幾句,遇事從來袖手旁觀;到他帶著韶亓荇的門人賺錢了,韶亓荇卻會讓他手底下的人為他擋開些不必要的災禍。真是遲鈍得可以!
但這一世,他不會這麼傻了!這一世他會好好的活著!
韶亓簫思忖之間,習慣性的把手伸入懷中,入手卻是空空如也……
韶亓簫隨之一怔,暗笑自己糊塗了,今年他才十二歲,他與阿禾的初遇還要等到七年之後,那荷包也是那時候被他撿到的……
只這一次,一切都還未發生,他就是搶,也要把她搶過來!
韶亓簫再一次看向母親的壽棺。【母妃,請您在天之靈保佑我!】
平子見自家主子說過一句話,又是恍惚起來,這恍惚也不是他這些天第一次見著了。他猶豫一下,出言道:「殿下,您千萬保重自己吶。不然就像五殿下說的那樣,皇貴妃娘娘可怎麼安得了心。」
韶亓簫定定神,說道:「平子,五殿下可不是他表現出來的那般無害的。你與安子一起,把今天的事從頭到尾去跟林嬤嬤說一遍。她自會告訴你厲害。」
林嬤嬤前世里,眼看著他與韶亓荇交好,曾多次勸誡過他,說他一個出生就沒有母親、宮外也沒有母族的皇子,卻可以在宮中混的無人小瞧,心機必定不小,讓他慎交。卻被當時正感動於「兄弟情深」的他認為林嬤嬤挑撥他們兄弟之間的關係,後來漸漸疏遠了她。最後林嬤嬤可能是心灰意冷,才在他表妹進門、府里有人管理之後被獨子接回去養老了。
且不說平子與安子兩人如何滿頭霧水去尋了林嬤嬤,又被林嬤嬤如何劈頭蓋臉教訓了一頓,之後又陳述種種利弊。
單說韶亓簫在兩人恭敬退出后,又默默坐在館前的墊褥上發起呆來。直到殿外代表著聖上親臨的擊掌聲響起。
前朝虞朝時期的皇帝喜以百人鼓樂為號,以示帝皇至尊。大周太|祖嘉元帝不喜這一奢侈作風,在登基之初便改了這一規制。除了駕幸宮外彰顯皇家威儀之時,在大興宮中只以簡單的擊掌聲為號。太|祖之後,歷經幾朝,及至承元帝,都作風簡樸,沿用了這一規制。
韶亓簫耳聽著承元帝在殿外問了趕來的林嬤嬤這幾日兒子的飲食起居,過了一會兒,聽得他們說得差不多了,才慢吞吞地起身,行到頭戴金龍玉冠、身著藏青團龍連珠紋對襟長袍的承元帝面前,下跪叩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