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赤霄在拿到請帖時確實有點意外。「五月十八……巫山,神女湖,群英樓……」他輕聲念出來,目光在抬頭的稱呼上停留得特別久。
山頂的春風來得晚,白風崖上的冰雪還未完全消融。有根冰架從崖舌邊凌空挑出,由粗漸細,底下迎著萬丈深淵,甚是險絕。尤其,冰面在晨日里浮著濕潤的微金水光,下頭倒掛的冰柱殘餘一小半,還不停地滴滴答答,彷彿隨時都會斷開。
而一身紅衣的赤霄就立在那顫巍巍的一線冰上。他左手拎著個小酒罈,意態甚是悠閑。就算來了一封不速之信,他面上也沒顯出一絲半點變化來。
在知道請貼上的九春就是赤霄的化名后,華春水便立刻趕上崖頂,親自交付信件。現在,瞧著他們教主一副閑庭信步的模樣,她心裡不由開始打鼓。
以赤霄的功力,華春水自然沒有他會不小心掉下山崖的擔憂。但是,她確實覺得那請帖有蹊蹺——
在江湖門派中,白玉宗的人數、功夫和名氣都算不上一流。不過,白玉宗現任宗主雲復端為人豪爽,交遊廣闊,人緣好到無可挑剔。如今,他的獨女將要成婚,少不了大操大辦。而且,雲如練頂著天下第一美人的盛名,新婚夫婿又是雲復端當成兒子養的白玉宗大弟子云長河,簡直能算雙喜臨門。
華春水很能理解白玉宗廣發請帖的緣由,但她不理解這大紅燙金的玩意兒怎麼會送到白山頂上。就算邀請的人是九春,可知道把信往白山上送,也擺明了至少清楚邀請之人是魔教中人吧?作為正道武林的一份子,白玉宗真有那麼不忌諱?
赤霄又把請帖看了兩眼,容色淡淡。「她倒是有心了。」
這話說得含糊,華春水連是她還是他都判斷不出。「聖主,」她遲疑著,猜想「有心」應當是一種誇讚,「你要赴約嗎?」
赤霄手一揚,空酒罈便輕巧地飛出。然後他又轉過身,負手而立,極目遠望。那裡有一片裙帶似的雲霧正盤旋於險峻的高山間,如夢似幻。
「還有一個多月。」他沒正面回答。
盯著身側還在微微打轉的酒罈,華春水不免要兩廂權衡一回。
若是去了,便是一個魔教教主在一大群武林正道里掩飾身份的情形,怎麼想怎麼沒好事。另外,據傳雲長河、雲如練與晏維清的關係都極好,撞上劍神的機會非常大,而這更不是好事。
若是不去……
華春水心裡莫名打了個突。半年過去,除去被鮮血和火焰浸潤得更加黑褐的岩礫,白沙灘一戰就像是從未發生過。她相信沒什麼人想要為嵩山派報仇,教內一切也重新走上了正軌,但顯然還是有什麼改變了的——
易主的毫堂和香堂自不必說,聖主似乎也愈發安靜了。
若安靜這個形容給正道中人聽見,定然只會覺得華春水腦子裡也進了春水。但華春水確實有這種感覺,尤其在看見赤霄獨自一人在白風崖頂喝酒時,那感覺就愈發強烈。
不是思念,不是寂寞,就是淡然,像是已看過千帆過盡的風景。
這讓華春水十分懷疑赤霄和晏維清的關係。她早已放棄這兩人毫無交集的天真想法,但他們又一點兒不像某種親密過頭的伴侶。想想看,哪對情侶分開半年,竟都對彼此不聞不問?
但這話華春水是決計問不出口的。就算其他幾個堂主暗地裡都和她打聽,也沒用。因為不需要問,她也確實可以找到、而且是輕易找到兩人自動自發疏遠的理由——
魔教教主和正道武林第一劍有一腿?這要是傳出去,武林中一定鬧翻天!
這麼淺顯的原因,華春水不懷疑赤霄肯定知道,而且一直記在心裡。她也不懷疑,無論是白山教還是晏維清,赤霄都一定會擺在他自己的私人感情之前。
這麼說起來,想要相安無事,保持距離確實是最好也是最容易的做法。晏維清要如何做,她管不著,也不關心。但若是赤霄余情未了、卻又為了這樣的緣故封閉自己,她就很擔心了。
在二選一的艱難抉擇中,華春水忽而生出別的想法來。「聖主,」她輕聲建議,「要不要下山去走走?」
「嗯?」赤霄回過頭看她,略有詫異。
「看了半年冰封千里,確實無趣。」華春水道,堅定了自己勸服赤霄散心的意圖,「不若煙花三月的江南好景,快點下山,興許能趕上末尾。」
江碧鳥逾白,山青花欲燃,確實是赤霄生平少見的景色。他心中一動,只笑:「大姐,你這是怕我悶壞了?」
這神態語氣正常至極,倒讓華春水再次覺得自己擔憂過度。「反正教里近日清閑,」她道,「江湖有喜,那些人定然更想去赴神女湖的大宴,而不是到咱們這偏僻地界鬧事。」
「這麼說來,咱們倒是該多謝白玉宗。」赤霄又微微一笑。「送份賀禮實在應該。」
華春水不知道赤霄這話里有幾分真心,但區區一份賀禮,財大氣粗如白山教,怎麼拿不出?「我下去便叫人準備。」
赤霄輕輕一點頭。他重新把目光放回遠處連綿起伏的山巒之上,接著道:「別忘了五毒紫教主。」
這個華春水自然不會忘。「紫教主的禮早就備好了。」
赤霄又點頭。「我會親自去道謝。」
他之前怎麼想都沒預料到,凌盧給他種的春毒竟然是間隔性發作的。他硬挺過去一次,然後終於想起了那鼎被遺忘很久的三花五寶酒。所幸那時剛過十月,還有時間驗證東西是否對版。確定無誤后,他捏著鼻子灌下那些又香又腥的碧綠液體,調養月余,終於徹底擺脫凌盧留下的陰影。除此之外,他竟還有變成百毒不侵的趨勢。
對此,赤霄真是求之不得。雖說紫蘭秀出手相助的目的是為了和凌盧對著干,但受了人家莫大的好處,當然該知恩圖報。
「那就近日?」華春水問,心裡難得有些雀躍。赤霄顯然聽進了她的話,又順道給自己找了點事情做。
赤霄沒反對。「只有一點,」他細心囑咐,「我不在總壇時,讓人把白水澗橋放下來。」自古白山一條路;只要不託大,有幾個人能攻打他們總壇?先插上翅膀再說吧!
華春水點頭稱是。「我這就去做。」她道,剛抬腿走出幾步,又忍不住停下回頭,低聲喚道:「小九。」
自從坐上教主之位,赤霄已經有十數年沒聽見這樣的稱呼,聞言身軀微震。當年,華春水是第一個改口叫他聖主的人,為的是支持他;如今叫回,不管是為了什麼,態度顯然都十分認真。
「小九。」華春水注視著他轉過來的半邊側臉,又喚了一句。「你一向是個有主意的人,我也不該多說什麼。可我實在忍不住,還望你不要介意。」
赤霄已經冷靜下來。「大姐你想說的是?」他從善如流地問,同時心裡猜出了個大概——八成和晏維清有關,跑不了!
華春水卻只說了一句話。「不管你做什麼,大姐都站在你這邊,三弟四妹等都一樣。」
赤霄頓了一頓,眼睫微垂,繼而抬起。「他們托你告訴我?」
「我們只是覺得,有些事總要交代。」華春水聲音不由自主地放柔,「不為別人,只為你自己。」
迎著那種全心全意的關切,赤霄又沉默半晌。「也對,」他最後說,後半句輕得只有他自己能聽見,「做個了結吧。」
而在雲如練和雲長河的大婚喜帖送上白山之前,晏維清就已經收到了,還是雲長河親自給他送上炎華庄去的。
然而晏維清並不買賬。「你們的禮我早就備好了。」他道,聲音冷冷,「你來得正好,一會兒就自己帶回去吧。」
話里話外的意思就是人不去,雲長河的鼻子差點被氣歪。「我要的是你的禮嗎!」他拍著手邊小桌吼,「我是叫你來看我們大婚!」
晏維清動了動嘴唇,最後還是把一句「有什麼好看的」咽了回去。
雲長河見他臉頰肌肉微動、又不說什麼的模樣,就知道晏維清並沒改變主意。「你最近有事?要閉關,或者別的?」
雖然知道後面緊接著會是什麼,但晏維清還是誠實地搖頭。
「那不就得了?」雲長河立刻抓緊這個話尾,「你也不想想,你多久沒出門了,又多久沒到我們白玉宗來坐坐了!這次正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而且,你若來了,如練一定會很高興!」
聽到雲如練的名字,晏維清繃緊的臉部線條微微柔和一瞬。「她確實應當高興。」說著,他意有所指地瞥了雲長河一眼。
雲長河被瞥得莫名心虛。遲鈍到自己的心意都發現不了,這已經是他人生中揮之不去的污點。雲如練知道,晏維清知道,甚至……連赤霄也知道!
想到劍魔,雲長河的表情就變了變。江湖上傳的那些事,他和雲如練都知道實際到底如何。不得不說,現下看來,情況似乎……不太妙?
晏維清以前就不耐煩看雲長河欲言又止的模樣,現在更加如此。「有話就說。」
雲長河本不想提,因為他覺得這有可能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但晏維清都如此發問了,他再藏著掖著也沒用。「你和……不,」剛說一個開頭,他就生生打了個轉,把「你和赤霄怎麼了」拐成了另一句:「赤霄最近如何?」
「不知道。」晏維清乾脆利落地回答,似乎完全無動於衷。
雲長河仔細打量發小面上神情,心中則是咯噔一跳。小師妹說得對,果然出事了……
「若你真想知道,就去問問魔教的人。」晏維清又道。言下之意很明顯,他不是魔教的,問他毫無意義。
聽出裡頭的冷漠,雲長河定了定神。「我知道,」他說,「如練已經讓人把請帖送去白山。」
這實在出乎意料之外,晏維清一時間愣住。他掩在寬鬆白衣里的十指微微張開,又虛虛握成拳。「他不會去的。」像是對雲長河說,又像是對自己說。
雲長河卻沒搭理這一句,自顧自地說:「請帖上寫的是九春。只要他想來,不會被任何人發現。」
晏維清忽然陷入了沉默。就算赤霄下山,也不會被任何人發現行跡……包括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