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3)
夜華睡得很沉,我這陡然一醒,卻再睡不著了,撫著他胸前這一枚刀痕,忽地想起一則傳聞來。
傳聞說三百多年前,南海的鮫人族發兵叛亂,想自立門戶。南海水君招架不住,呈書向九重天求救,天君便著了夜華領兵去收伏,不料鮫人兇猛,夜華差點葬身南海。
我一向不出青丘,對這些事知之甚少,至今仍清楚記得這樁傳聞,乃是因我大睡醒來之後,四哥在狐狸洞中反覆提了許多次,邊提說邊表情痛苦地扼腕:「你說南海那一堆鮫人好端端地去叛什麼亂啊,近些年這些小輩的神仙們越髮長得不像樣了些,好不容易一個鮫人族還略略打眼,此番卻落得個滅族的下場。不過能將九重天上那位年輕有為的太子逼得差點成灰飛,他們滅族也滅得不算冤枉。」
我的四哥白真是個話嘮,不過正因了他,令我在那時也能聽得幾遭夜華赫赫的威名。據說四海八荒近兩三萬年的戰事,只要是夜華領的陣,便一概地所向披靡,不料同鮫人的這一場惡戰,他卻失勢得這樣,令四哥訝然得很。
我正默默地想著這一樁舊事,頭頂上夜華卻不知何時醒了,低聲道:「不累么?怎的還不睡?」
我心中一向不太能藏疑問,撫著他胸前這一道扎眼的傷痕,頓了一頓,還是問了出來。
他摟著我的手臂一僵,聲音幽幽地飄過來,道:「那一場戰事不提也罷,他們被滅了族,我也沒能得到想要的,算是個兩敗俱傷。」
我哂然一笑:「你差點身葬南海,能撿回一條小命算不錯了,還想得些什麼好處?」
他淡淡道:「若不是我放水,憑他們那樣,也想傷得了我。」
我腦中轟然一響:「放,放水?你是故意,故意找死?」
他緊了緊抱住我的手臂:「不過做個套誆天君罷了。」
我瞭然道:「哦,原是詐死。」遂訝然道:「放著天族太子不做,你詐死做什麼?」
他卻頓了許久也未答話,正當我疑心他已睡著時,頭頂上卻傳來他澀然的一個聲音:「我這一生,從未羨慕過任何人,卻很羨慕我的二叔桑籍。」
他酒量不大好,今夜卻喝了四五罈子酒,此前能保持靈台清明留得半分清醒,想來是酒意尚未發散出來。醬香的酒向來有這個毛病,睡到後半夜才口渴上頭。他平素最是話少,說到天君那二小子桑籍,卻閑扯了許多,大約是喝下的幾罈子酒終於上了頭。
他閑扯的這幾句,無意間便爆出一個驚天的八卦,正是關乎桑籍同少辛私奔的,令我聽得興緻勃發。但他酒意上了頭,說出來的話雖每句都是一個條理,但難免有時候上句不接下句。我躺在他的懷中,一邊津津有味地聽,一邊舉一反三地琢磨,總算聽得八分明白。
我只道當年桑籍拐到少辛后當即便跪到了天君的朝堂上,將這樁事鬧得天大地大,令四海八荒一夕之間全曉得,丟了我們青丘的臉面,惹怒了我的父母雙親並幾個哥哥。卻不想此間竟還有諸多的轉折。
說桑籍對少辛用情很深,將她帶到九天之上后,恩寵甚隆重。
桑籍一向得天君寵愛,自以為憑藉對少辛的一腔深情,便能換得天君垂憐,成全他與少辛。可他對少辛這一番昭昭的情意卻惹來了大禍事,天君非但沒成全他們這一對鴛鴦,反覺得自己這二兒子竟對一條小巴蛇動了真心,十分不好,若因此而令我這青丘神女嫁過去受委屈,於他們龍族和我們九尾白狐族交好的情誼更沒半點的好處。可嘆彼時天君並不曉得他那二兒子膽子忒肥,已將一紙退婚書留在了狐狸洞,還想著為了兩族的情誼,要將他這二兒子惹出來的醜事遮著掩著。於是,因著桑籍的寵愛在九重天上風光了好幾日的少辛,終歸在一個乾坤朗朗的午後,被天君尋了個錯處推進了鎖妖塔。
桑籍聽得這個消息深受刺激,跑去天君寢殿前跪了兩日。兩日里跪得膝蓋鐵青,也不過得著天君一句話,說這小巴蛇不過一介不入流的小妖精,卻膽敢勾引天族的二皇子,勾引了二皇子不說,卻還膽敢在九天之上的清凈地興風作浪,依著天宮的規矩,定要毀盡她一身的修為,將其貶下凡間,且永世不能得道高升。左右桑籍不過一個皇子,天君的威儀在上頭壓著,他想盡辦法也無力救出少辛來,萬念俱灰之時只能以命相脅,同他老子叫板道,若天君定要這麼罰少辛,令他同少辛永世天各一方,他便豁出性命來,只同少辛同歸於盡,即便化作灰堆也要化在一處。
桑籍的這一番叫板絕望又悲摧,令九重天上聞者流淚聽者傷心。可天君果然是天君,做天族的頭兒做得很有手段,只一句話就叫桑籍崩潰了。
這句話說的是,你要死我攔不住你,可那一條小小巴蛇的生死我倒還能握在手中,你自去毀你的元神,待你死了后,我自有辦法折騰這條小巴蛇。
這話雖說得沒風度,卻十分管用。桑籍一籌莫展,卻也不再鬧著同少辛殉情了,只頹在他的宮中。天君見桑籍終於消停了,十分滿意。對他們這一對苦命鴛鴦也便沒再費多少的精神。一不留神,卻叫假意頹在宮中的桑籍鑽了空子,闖了鎖妖塔,救出了少辛。並趁著四海八荒的神仙們上朝之時,闖進了天君的朝堂,跪到了天君跟前,將這樁事鬧得天上地下人盡皆知。這便有了折顏同我父母雙親上九重天討說法。
若這樁事沒鬧得這樣大,天君悄悄把少辛結果了也沒人來說閑話。偏這事就鬧到了這樣大,偏少辛除了在天宮中有些恃寵而驕,也沒出什麼妖蛾子,天君無法,只得放了少辛,流放了桑籍,卻也成全了他兩個這一段苦澀的情。
夜華道:「桑籍求仁得仁,過程雖坎坷了些,結果卻終歸圓滿。那時天君雖寵愛他,卻並未表示要立他為太子,沒了太子這個身份的束縛,他脫身倒也脫得洒脫。」
我抱著他的手臂打了個呵欠,隨口問道:「你呢?」
他頓了一頓,道:「我?我出生時房樑上盤旋了七十二隻五彩鳥,東方煙霞三年長明不滅,聽說這正是,正是墨淵當年出生時才享過的尊榮。我出生時便被定的是太子,天君說我是曠古絕今也沒有的天定的太子,只等五萬歲年滿行禮。我從小便曉得,將來要娶的正妃是青丘的白淺。」
不想他出生得這般轟轟烈烈,我由衷讚歎道:「真是不錯。」
他卻默了一默,半晌,將我摟得更緊一些,緩緩道:「我愛上的女子若不是青丘的白淺,便只能誆天上一眾食古不化的老神仙我是灰飛湮滅了,再到三界五行外另尋一個處所,才能保這段情得個善終。」
這一頓閑扯已扯得我昏昏然。我讚歎了把他的運氣:「所幸你愛上的正是我青丘白淺。」將雲被往上拉了拉,在他懷中取了個舒坦姿態,安然睡了。
將入睡未入睡之際,忽聽他道:「若有誰曾奪去了你的眼睛,令你不能視物,淺淺,你能原諒這個人么?」
他這話問得甚沒道理,我打了個哈欠敷衍:「這天上地下的,怕是沒哪個敢來拿我的眼睛罷。」
他默了許久,又是在我將入睡未入睡之際,道:「若這個人,是我呢?」
我摸了摸好端端長在身上的眼睛,不曉得他又是遭了什麼魔風,只抱著他的手臂再打一個呵欠敷衍道:「那咱們的交情就到此為止了。」
他緊貼著我的胸膛一顫,半晌,更緊地摟了摟我,道:「好好睡吧。」
這一夜,我做了一個夢。
做這個夢的時候,我心中一派澄明,在夢中,卻曉得自己是在做夢。
夢境中,我立在一棵桃花灼灼的山頭上,花事正盛,起伏綿延得比折顏的十里桃林毫不遜色。灼灼桃花深處,座著一頂結實的茅棚。四周偶爾兩聲脆生生的鳥叫。
我幾步走過去推開茅棚,見著一面寒磣的破銅鏡旁,一個素色衣裳的女子正同坐在鏡前的玄衣男子梳頭。他兩個一概背對著我。銅鏡中影影綽綽映出一雙人影來,卻彷彿籠在密布的濃雲裡頭,看不真切。
坐著的男子道:「我新找的那處,就只我們兩個,也沒有青山綠水,不知你住得慣否。」
立著的女子道:「能種桃樹么?能種桃樹就成。木頭可以拿來蓋房子,桃子也可以拿來裹腹。唔,可這山上不是挺好么,前些日子你也才將屋子修葺了,我們為什麼要搬去別處?」
坐著的男子周身上下繚繞一股仙氣,是個神仙。立著的女子卻平凡得很,是個凡人。他們這一對聲音,我聽著十分耳熟。然因終歸是在夢中,難免有些失真。
那男子默了一會兒,道:「那處的土同我們這座山的有些不同,大約種不好桃花。唔,既然你想種,那我們便試試罷。」
背後的女子亦默了一會兒,卻忽然俯身下去抱住那男子的肩膀。男子回頭過來,瞧了這女子半晌,兩人便親在一處了。我仍辨不清他們的模樣。
他兩個親得難分難解,我因執著於弄清楚他們的相貌,加之曉得是在做夢,便也沒特特迴避,只睜大了一雙眼睛,直見得這一對鴛鴦青天白日地親到床榻上。
弄不清這兩人長得什麼模樣,叫我心中十分難受,早年時我春宮圖也瞧了不少,這一幕活春宮自然不在話下,正打算默默地、隱忍地繼續瞧下去,周圍的景緻卻瞬時全變了。
我在心中暗暗讚歎一聲,果然是在做夢。
這變換的景緻正是在桃林的入口,玄衣的男子對著素衣裳的女子切切道:「萬不可走出這山頭半步,你如今正懷著我的孩子,很容易便叫我家中人發現,倘若被他們發現,事情就不太妙了。這樁事辦完我立刻回來,唔,對了,我已想出法子來能在那處種桃樹了。」話畢又從袖袋中取出一面銅鏡放到女子手中:「你要是覺得孤單,便對著這面鏡子叫我的名字,我若不忙便陪你說話。你卻切記不可走出桃林,踏出這山頭半步。」女子點頭稱是。直到男子的身影消失了才低聲一嘆:「本是拜了東荒大澤成了親的,卻不將我領回去見家人,像個小老婆似的,哎,懷胎后還需得左右躲藏著,這也太摧殘人了,算什麼事呢。」搖了搖頭進屋了。
我亦搖了一搖頭。
看得出他們這是段仙凡戀,自古以來神仙和凡人相戀就沒幾個得著好結果的。當年天吳愛上一個凡人,為了改這凡人的壽數,讓這凡人同他相守到海枯石爛,吃過很大的苦頭,差點陪盡一身的仙元,經墨淵的一番點化才終於悟了。饒是如此,也因當年為這一段情傷了仙根,遠古神袛應劫時才沒能躲得過去,白白送了性命。
那女子恍一進屋,我跟前的場景便又換了個模樣。仍是這一片桃花林,只是桃花凋了大半,枝枝椏椏的,映著半空中一輪殘月,瞧得人挺傷情。素衣裳的女子捧著銅鏡一聲聲喚著什麼,只見得模糊難辨的五官中,一張嘴開開合合,聲音卻一星半點兒也聽不真切。那女子跌跌撞撞地往外沖。我心上一顫,竟忘了自己是在夢中,趕忙跟過去出聲提點:「你相公不是讓你莫出桃林么?」她卻並未聽到我這個勸,自顧自依舊往外奔。
這桃花林外百來十步處加了道厚實的仙障,擋住一介凡人本不在話下,那女子躥得忒猛,半點不含糊,過那仙障卻絲毫未被攔一攔,咻地就溜過去了。
天上猛地劈出兩道閃電來。我一驚。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