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舞弊案6
楚昭好歹也曾經是帶過兵的人,感覺到耳畔有風聲,便迅速拔劍後撤,反身格擋。
楚昭自承功夫不好,那是和韓起這樣已近宗師境界的人對比而言,事實上楚昭的箭術席自王若谷,而劍法卻師從謝晉,根據自身特點走的是輕靈飄渺的路子,此刻施展起來,便如天外飛仙,羚羊掛角,劍光在黑暗中閃耀,化作千百點寒芒,朝著對面的黑衣人灑落。
利刃劃破空氣,無端帶出一陣風,黑衣人的衣服斗篷頭髮都往後飛去,人也趁勢輕飄飄往窗外飛去,簡直就像是張紙片那樣輕飄。
就在這一霎那,就著窗外的月光,楚昭看見了古怪的一幕——斗篷的兩根帶子像兩條大?麻繩,緊緊絞在此人的脖子上,覆面的長發下面赫然是一張青白乾癟的臉,舌頭耷拉出老長,頸骨也呈現出不自然的彎曲。整個人有種說不出的詭異。
注意到楚昭的視線,那人「咔噠」一聲,將頭偏成一個幾乎不可能的角度,對著楚昭露出一個陰森森的笑容。身形竟然漸漸模糊起來。
楚昭被這人笑出了一身雞皮疙瘩,皇帝陛下也是有脾氣的,當下眉頭一皺,不由分說射了一隻弩/箭出去。
那一臉詭笑的斗篷男再不能嚇人了,只聽一聲刺耳的慘叫傳來,驀然一道火光騰空而起,耀得人睜不開眼睛。楚昭不過眨了一下眼,方才那人便從眼前憑空消失,後院里只剩下點點紙錢灰在空中飛舞。
楚昭伸手接住一小團還沒有燒盡的紙錢灰,猶豫了片刻,看到床上均勻起伏的一小團,終究還是沒有追出去,只是關好窗戶上床歇息。剛才的一番激戰半點沒有打擾到楚玄小皇子的睡眠,感覺到父皇熟悉的氣息,小傢伙就一挪一挪的窩在了父皇胸膛上,抱著楚昭的手指睡熟了。
楚昭憐愛的用手指點了點兒子的頭,拿起一本案卷就著床頭的蠟燭,邊看邊等待韓起回來,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正在半夢半醒的時候,楚昭突然感覺什麼東西在拉扯他的衣服,隱約聽見捶打牆壁發出的咚咚之聲,楚昭猜測是兒子半夜餓了,哀號一聲,有氣無力地說道:「給你放了一籃蘋果在桌上,自己去吃吧。」
誰知楚玄並沒有像往常那樣歡呼著撲過去,反而更加急切地撕咬著楚昭的褻衣,還把被子都從楚昭身上拉了下去。
「楚小玄你又欠揍是不是!」楚昭翻身坐了起來,一把兜過兒子。
楚玄跳進父皇懷裡,哼哼唧唧地用尾巴指著床頭的那邊牆壁,看上去很是興奮的樣子。
楚昭扭頭一看,終於理解兒子為何如此反常了——那咚咚的聲音就是從這面牆壁里傳出來的,似乎有什麼東西要破壁而出。
世上最可怕的是未知。
霎那間,楚昭的心臟緊縮了一下,但一接觸到兒子微微起伏的溫熱肚皮,楚昭又冷靜下來——有兒子在,就算只是為了父皇的臉面,也不能慌。
楚昭全身緊繃,做好亦不對勁就帶著兒子跑路的準備,色厲內荏地喝道:「你是什麼東西?敢在此處裝神弄鬼莫非還想嘗嘗我袖中弩箭的厲害嗎?」
沒有人回答,屋子裡沉寂得可怕。原本平滑一片的牆壁像是泥沼一般蠕動起來。
今夜月光宛如明燈,一張人臉漸漸在北牆上浮現了出來。時間出現了短暫的停頓,寂靜中幾乎能夠聽到細細的呼吸聲,楚昭暗暗握緊了袖中的弩/箭,正要不管不顧的一箭射過去。
就在這個檔口,楚昭聽到牆內有人小聲回答:「草民身份低微,無意冒犯大人,剛才也是為人所脅迫,不得已出手。多謝大人將控制我的人驚走,有把役使我殘軀的符纂燒毀,方才讓我等能夠得回片刻的自由,將冤情細細訴說。」
那人臉掙扎了一會兒,五官漸漸浮現出來,繼而是手臂和雙腿,最後牆壁再次變得平滑,唯獨有一條淡淡的人影印在雪洞般的牆壁上,帶著綸巾,是尋常的書生打扮。雖然滿面風霜略顯老相,面容卻平和端正,與方才猙獰詭異的樣子不同,只是頸部依舊有一條粗大的繩子捆著。
楚昭皺了皺眉,把咬著自己尾巴一腦門問號的楚玄抱起來,坐在椅子上問道:「說吧,你是何人,如何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我的房間里?」
「草民喚作李赫,朱家堡人士。家裡原是朱家的佃農,後來考中功名,便脫籍成為自由民。豈料朱家的少爺早已對我懷恨在心。今年科考,朱馳貴因行賄考官而得了功名,我們這些士子知道內情,頗為不忿,便在夜裡密會,商議告發此人。誰知卻被此人的爪牙得知,派人來打殺我等,又偽造成小的嫉妒成狂殺害同科。誰知那縣令迂腐糊塗,冤枉忠良,錯判案件。不法之徒前途無量,清白之人卻要蒙受不白之冤,死無葬身之地,我雖已死去,但心有不服,實在是死不限日。今日得遇大人隨侍在魏青天身邊,期待能更新審判,還我清白,讓朱馳貴得到應有的報應,也讓我在陰間能安心轉世。草民俯首叩拜,感激涕零。」說著,書生便跪地磕頭,謝恩。
楚昭奇道:「這麼說起來,你是李赫的鬼魂,剛才來殺我的是你的軀體。這事情可真是奇了。」
「草民也知道此事匪夷所思,據說荊楚一地有一種法術,可以役使死屍,控制其行動。想來朱馳貴財大勢大,身邊為虎作倀之輩也不少。」
楚昭饒有興緻地問道:「那個在外頭彈琴的,莫非就是你口中的為虎作倀之輩?你可知道那是何人?」
又是一陣風吹來,窗戶被吹得嘩嘩作響、搖擺不定,那鬼影也忽明忽暗起來,飄飄忽忽的聲音傳了過來:「說來慚愧,草民並不知曉那人來歷,只是每次一聽到琴聲,便不受控制的開始殺人。懇請大人救我等脫離苦海……」隨著他的話音落下,牆壁上密密麻麻都是此起彼伏的鬼臉,看著竟像這面牆都是人頭壘成的一般。
楚玄一直乖乖窩在父皇懷裡,好奇的看著那面牆壁和書生的影子,這時候突然一揮爪子,對這那個漸漸淡去的人影沖了出去。
「楚玄——」楚昭的喉頭收緊,伸手卻也來不及抓住動如脫兔的兒子。
銀色的小龍如同一道閃電般射了出去,然後穿過那鬼影,砰的一聲撞在了牆壁上,眼冒金星地緩緩滾落下去。與此同時,那自稱做李赫的鬼魂身形變得模糊起來,最終消失在原地,牆壁上此起彼伏的鬼臉也都消失了。
「嗷——」胖乎乎的小龍翻著白肚皮躺在地上,委委屈屈地叫了一聲。他還拿尾巴去拍打牆壁,然而牆壁已經恢復了原狀,除了撲簌簌落下一些白灰之外,鬼魂沒有再出來。
楚昭走過去,撿起神情恍惚滿頭金星的兒子,低聲教導他:「便叫你好好看戲,你非要衝到前面去,跟著黃衡學了幾天,就自以為天下無敵了是不是。撞得痛不痛?」
小龍可憐兮兮的用尾巴指著頭上的小角,兩眼淚汪汪地看著楚昭。楚昭把它舉起來,啾地親了一口,然後抱著兒子坐回床邊.回想起剛才的一幕,似夢.又的確是現實發生的事情
經過這麼一番變動,楚昭再無睡意,加之韓起還沒回來,於是楚昭乾脆再次翻開了案卷仔細研讀,然後對著正北邊的那面牆壁陷入沉思之中。
又過了一盞熱茶的時間,窗戶輕輕響了一聲,是韓起回來了。
「怎麼還沒睡?」韓起脫下外衣,抱著咬著尾巴在床鋪上滾來滾去的兒子顛了顛。
「心中疑問不解,難以安然入睡啊!」楚昭感嘆道。
楚小龍看到無所不能地爹爹回來了,趕忙指著那面牆壁對著韓起咿咿呀呀地告狀。雖然話說得亂七八糟,憑藉著父子之間的默契,韓起還是聽明白了,他接過楚昭遞來的一杯熱茶,漠然道:「原來是招調虎離山,想不到鬼魂也會運用謀略了?」
這話聽不出來什麼異樣,唯獨楚昭和他莫逆於心,覺察出幾分嘲諷,便沒有介面,只問他此去遇見了什麼,如何現在才回來。
韓起道:「彈琴之人行蹤詭秘,我追到一處臨河的巷陌之中,便因地形不熟悉追丟了。不過我卻撿到了這個。」說著,韓起遞過來一方錦帕。
帕子泛著幽香,楚昭就著燭光將帕子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在角落裡發現了一個小小的名字指給韓起看。
「陳敬?不就是那個江南才子嗎?聽說他這回也落第了。」
楚昭意味深長地說道:「那鬼魂說是朱馳貴幹的,彈琴役鬼之人身上卻掉下來陳敬的帕子。事情可真是越來越有趣了。」
第二日一早,楚昭和韓起早早起床,一起從客棧的側門出來,沿著後街慢慢走。
「阿起可相信神鬼之事?」楚昭大口呼吸著清晨的空氣,隨口問道。
韓起看了看手裡的兒子,頓了頓,還是猶豫著點了點頭:「現在相信了。」然而他隨即便有些失望地說:「只可惜昨晚之事,卻與鬼神無關。」
楚昭自然明白他的失望從何而來,這時候,兩個人已經繞到了客棧的圍牆外,泥土鬆軟,兩排男人的腳印清晰可見。然而這腳印相隔極遠,而且印得也很淺。楚昭蹲下身翻開草叢,果然找到了幾滴鮮血。
「看來這鬼魂還是被我的袖弩所傷,回去該給黃衡漲些俸祿了。」楚昭打趣道,隨後兩人轉出這條街,一道去了韓起昨晚提說過的臨水巷。
臨水巷乾淨而氣派,是城中有名的富人區,位於熱鬧繁華的清水坊之中。坊中店鋪五花八門,遊走的商販,抑揚頓挫的叫賣聲不絕於耳。楚玄看中了一個賣水果的推車,非要爹爹給買,韓起只好冷著臉站在水果攤子前和人討價還價,直嚇得攤販兩股戰戰:見過包圓的,沒見過連推車也要一併包圓的。
而楚小玄已經趁著老闆不注意,將自己埋進了蘋果的海洋之中,只露出一個銀色的尾巴尖在那裡左右晃動,訴說著主人接近滿值的幸福感。
楚昭沒有跟過去,百無聊賴地站在巷子口。遠遠就看到廖道一騎著一匹高頭大馬匆匆而來,見了楚昭,便彬彬有禮地下馬與楚昭抱拳問好。
楚昭關切地問他:「廖公子,我看你臉色蒼白印堂發黑,可是昨晚沒睡好?」
廖道一臉色一黑,看著楚昭的笑臉,又覺得這天真溫柔的世家公子只是有口無心之語,當下柔聲道:「昨晚馳貴出去喝酒,為了不讓家裡人擔憂,我只好出去尋他了。不知兩位大人有何貴幹?」
楚昭點點頭:「聽說朱家有一位姓陳的夫子?」
「是的,阿敬原先是馳貴的先生,現在也還在朱家府學里任教。只是他最近和馳貴似乎在鬧矛盾,已經好幾天沒有回府了。對了,你們昨晚不是見過他嗎?」
楚昭這回是當真有些吃驚:「昨晚看到過?」
廖道一不由笑了:「都怪我,昨晚忘記給你們介紹。福來客棧里的賬房先生就是阿敬啊,他才華是極好的,只是一直缺少一些運道而已,不然,這頭名解元只怕就該換人做。」
楚昭面露沉思之色,聽起來陳敬的嫌疑似乎又多了那麼一點。
廖道一繼續滔滔不絕地讚賞這個同窗舊友:「阿敬原是孤兒,被我爹收養了,我們從小一處長大。阿敬極聰明,就是不怎麼熱衷功名,反而更喜歡琴棋書畫,機關術數這一類的閑篇,還與李赫一起去繪過河道圖,想要給水經做注,幸而李赫後來迷途知返,又重拾了科舉正道。」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科舉單考四書五經,反倒遺漏了這些有真才實學之人。」
廖道一從沒見有活人膽敢這般公然誹謗科舉制,愈發相信楚昭是世家子弟,說不得還是崔盧王謝一流的出生,這麼一想,不由更加心熱,看著楚昭的眼睛簡直要發光了。
「楚大人方才說什麼?」廖道一柔聲詢問,替楚昭拂去落在肩膀上的一片梧桐葉。
話音剛落,迎面就是一道勁風。原來是韓起氣勢洶洶過來,不由分說就給了這小白臉一巴掌。
韓起這一掌看似隨意,真落實了,能把半邊街面轟塌。廖道一下意識的將身子一側,用右手與韓起對了一掌。韓起沒動,廖道一卻蹬蹬蹬退了三四步。
見了此處有人打鬥,坊市間的商販紛紛退避。熙熙攘攘的長街頓時空了下來,兩人對面而立,氣氛一觸即發。高手之間,有時候不是想要一戰,而是氣機牽動,不得不戰。
正在這時,項辰帶著幾名官差押著陳敬從巷陌深處走了出來。陳敬的左臂處微微透出些血跡,表情卻十分冷淡麻木。這一行人來的十分及時,剛好化解了韓起和廖道一之間的緊張氛圍。
「這……楚大人,這是怎麼回事?」廖道一捂著胸口,苦笑著回頭問楚昭。
韓起也負手走到楚昭身邊,冷道:「我們懷疑此人和兇案有關,怎麼,你想干擾公差辦案?」
項辰不知道他們之間是怎麼回事,撓了撓頭,走上前稟報道:「大人料事如神,我們進去的時候,這小子正想收拾東西逃跑。在嫌犯住處果然搜出了一張人皮面具,一卷染血的繃帶,一頂黑斗篷以及若干易容工具。那青雲客棧的老仵作原來就是他!幸虧楚大人你明察秋毫,不然我還真被這小子矇混了過去。做了這樣的事情還敢呆在兇殺現場,膽子也夠大的。」
廖道一兀自在那裡叨念著給陳敬求情:「阿敬最是個老實人,平素也就彈彈琴寫寫詩而已,這一定是有哪裡搞錯了。楚大人,你們可要明察秋毫,不能冤枉好人吶。」
對比昔日好友的激動,陳敬卻顯得十分冷漠平靜。因為是重刑犯,他渾身上了鎖鏈,手臂還帶著傷,卻把脊背挺得筆直地走了過來,他的眼光掃過廖道一,並沒有多做停留。
楚昭發現他的眼睛非常空洞,好像對這個人世已經完全不在意,也再沒有任何牽挂一般,很有一種變態殺人狂落網后處變不驚的氣度。
「放心吧,絕不會冤枉好人的。」語畢,楚昭再顧不得搭理廖道一,一揮手便讓人鎖了陳敬帶回府衙。
韓起這個真變態殺人狂則滿臉嚴肅地推著一車水果緊緊更隨在戀人身邊,推車的把手上還吊著幾個乳糖獅子。若不是他身材高大形容俊偉氣度逼人,單看這身裝備,完全就是街邊的小販一流。引得項辰暗暗側目,心道:果然高手都有些不為人知的癖好→→
韓起可沒工夫在意別人的眼光,猶覺得心裡酸水直冒,側頭見楚昭一路都若有所思,絲毫沒有注意到他的小情緒,忍了忍,終於忍不住開口道:「我不喜歡那個廖道一。阿昭你以後不要和他講話了,他看你的眼神我不喜歡。」話里話外都是毫不掩飾的獨佔欲。「我希望阿昭永遠都只看到我,只屬於我,生命中只有我的存在。然而我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阿昭的過去不是我能掌控的,但是阿昭的未來只能屬於我。所以阿昭不要和陌生人說話,更不要交新朋友了好不好?」
死變態離我遠點!楚昭嫌棄地翻了一個白眼,如果不是知道韓起不可能動他一個手指,楚昭真的要將其趕回貴霜帝國去自生自滅了。
儘管心裡不高興,但楚昭還是耐心地給亂吃飛醋的神經病戀人解釋道:「但凡精明的商賈,總想攀上官府的干係,官商往來多了,便有交情,交情深了便能成為朋友,若成了朋友,則彼此互惠互利;即便不能成為朋友,也可給外人一種錯覺,不知情者只當他在官府有門道。不然廖道一為何對我這麼一個小差官格外熱情?還不是因著魏永對我二人信重有加,你又不好接近的緣故嗎,難道你當我真的人見人愛?」
韓起在心裡默默點頭:我媳婦就是人見人愛還不自知,真是傷腦筋。
這話韓起可不敢說出口,只道:「我不希望你和他來往,倒也不是為了這個,只因這個人的武功路數很邪乎,行事也處處透著詭異。你想想,他為人自來周全,而昨晚那個客棧是他帶我們去的,怎麼會讓我們臨時換房間?再者,我剛才試過了,他雖然掩飾得極好,但是右肩肯定帶了傷。被你那弩/箭射中的,未必就是這個陳敬。」
一番話說的在情在理,楚昭點頭同意,保證以後小心這個廖道一。
韓起這才心滿意足地繼續推著小推車,不時冷冰冰地喝止抱著蘋果啃個不停的兒子少吃些。在這樣一種情態下,即便韓起的神態再怎麼高冷,看著也實在不像有大出息的樣子。
楚昭見了忍不住笑著搖頭——這個人啊,無論是居廟堂之高,還是處江湖之遠,不管是指揮千軍萬馬,還是帶著兒子當奶爸,永遠都是一個表情,從來不在乎他人的目光,更學不會隨著環境改變,儘管顯得多少不協調,卻讓楚昭的責任心和憐愛之情大漲,一時便也不介意韓起表現出來的變態佔有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