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身體焚化
阿維安衝進機甲枷鎖中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景象。
適才還從容有度的聖使,卻頹然倒在血泊里。而聖使的手,卻死死地攥著傳說中的撒旦上將,那雙視世間一切情愛如塵埃,視繁華誘惑於無物的眼瞳,卻沉沉地注視著艾澤,彷彿這世間再沒有能任何吸引他注意力的事情。
阿維安腳步猛地剎住,不敢再往裡走。
他沒有見過這樣的聖使,短暫與聖使大人相處的時候,聖使的目光總是有禮卻疏離的,他甚至不知道聖使的手會什麼樣的溫度。
為什麼?為什麼聖使會這樣對待撒旦上將?
一個是戒情戒欲而誓死守護宇宙平衡的聖使,漫長的生命能與帝國同輝,而另一個卻是嗜血貪殺而扼絕無數性命的惡魔,一步步殺伐果決甚至動搖了宇宙的天平,只差最終顛覆整個帝國。
他們本該勢不兩立,形同水火。
可為什麼,聖使卻這樣握著他的手,彷彿留戀、不舍?
「你是在威脅我嗎?維爾西斯……你膽敢威脅我!!」艾澤咬牙切齒,同樣沒有注意到阿維安的闖入,他只是忙亂地想堵住維爾西斯不斷湧出鮮血的傷口。
維爾西斯抬臂揮開了艾澤的手,皺著眉頭忍痛,卻擠出笑:「你忘了,我是星際聖使,還怕你么?」
「是,你是星際聖使!那你為什麼要死,為什麼那一槍不擊中我!你殺了我,和那個小皇帝逍遙不好嗎?為什麼要對著自己開槍!」
「你會等著被我擊斃嗎?」維爾西斯語氣平靜,他太了解艾澤,身份暴露以後,艾澤絕對不會對他毫無提防,哪怕他們相愛,但是,艾澤卻恰恰忘記了,維爾西斯本身就是他最大的軟肋,「你覺得我忍心對你開槍嗎?」
艾澤僵住。
維爾西斯卻笑了。
在認識艾澤以前,他已經很久不覺得有什麼事值得笑了。白堊星上的生活永遠平靜得沒有波瀾,就連海洋都失去了潮汐,日月失去了輪迴,老師說過,唯有靜止才能謀得永恆。所以不悲不喜,無怨無歡,傷痛也可以麻木。
他剛來到世上的時候就懂得哭,所以笑著離開,也未嘗不是一種圓滿。
「艾澤,你一定會答應我的,不是嗎?你知道……我試圖改變過你,卻從沒有對你提過一次要求,就這一次,我為你而死,你為我而生,好嗎?」
「維爾西斯……」艾澤說不出拒絕的話,維爾西斯猜得對了,他永遠不會坐以待斃,倘或維爾西斯真的站在帝國那邊與他對立,他也只能是放手一搏,哪怕踩著所有人的屍體,他也要走到維爾西斯那一岸。
而維爾西斯主動來了,哪怕是這樣殘忍的結局,他也無法再將他推開。
不願再傷害他,不願再讓他失望。
想和他站在一起。
「真好。」維爾西斯看出了艾澤沒說出口的答案,他慢慢放開了緊握著艾澤的手,放任自己的身體浸沒到時間的洪流中,不再苦苦掙扎,就這樣去吧,他閉上眼,「艾澤,叫我一聲聖使吧。」
讓時間帶我回到你還篤信聖使的那一天,那一刻。
讓我回到還未曾與你相遇的那一天,獨自永恆。
艾澤雙手顫抖,低聲呢喃:「聖使。」
「聖使大人!!」阿維安終於控制不住,眼淚決堤般涌了出來,他衝到維爾西斯身邊,緊緊抓住了維爾西斯的雙肩,「聖使怎麼會死……怎麼能死!」
艾澤冷冷地看著小皇帝,伸手鉗住阿維安,「把你的手拿開。」
「不……聖使!!」
「別他媽在這裡哭!!」艾澤情緒近乎崩潰,強自壓抑,卻仍是爆發出扭曲的怒火,「哭管什麼用,就知道哭,你這個omega皇帝當得真是丟人!」
阿維安淚眼婆娑地看了眼艾澤,不服地爭執:「你不是也哭!」
艾澤被質問得一愣,他抬手摸了下自己的臉,果然,不知不覺中,他眼下竟然一片濕潤。
怎麼可能……撒旦上將怎麼可能哭……他才不會哭!
艾澤使勁在臉上蹭了兩下,可不知道為什麼,鼻翼越來越酸,眼眶越來越熱,對他而言幾乎陌生的咸濕液體不斷地流出,竟令他有些手足無措。
為什麼要哭。
明明得到了整個帝國,連那個廢物皇帝都已經不敢在你面前動手,為什麼要哭?
哭有什麼用?哭能讓維爾西斯復生嗎?他會在乎你的眼淚嗎!!
可是止不住……
艾澤索性頹唐地用手捂住了臉,「對不起……維爾西斯,對不起……」
我為什麼不相信你,為什麼不相信你也愛我,為什麼一定要把你逼上死路。
如果這五年我不再進攻帝國,哪怕時空交錯,我再也遇不見你,你能不能活得久一點,你會不會自己來找我,我們會不會有更多的可能……
機甲內一片沉寂,全世界似乎只剩下兩個人的哭聲。
然而,就在片刻以後,瑞夫和其他幾個聖使學生一起跑進了機甲枷鎖內,「老師!」
「你們來遲了。」阿維安擦著眼淚站起身,他的皇帝戰炮一身泥灰,讓低矮的omega顯得更加狼狽,「聖使已經去世了。」
「我們知道。」瑞夫平靜得很,他越過阿維安的肩膀看了眼艾澤,撒旦上將的滿面淚痕,眼神卻依然冷峻。
瑞夫忍不住撇了下嘴,就是這樣一個omega讓老師「愛」上嗎?
以至於明知道會加速生命的終結,也寧願強撐一切,駕駛機甲來到帝國。
他和所有聖使的學生早在維爾西斯決定出現在帝國時就已經知道了事情的結局,哀慟很快淡去,有的只剩下接受事實的平靜。因此,瑞夫上前一步,交代著老師離開前留下的吩咐。
「我們現在要帶老師回到白堊星,將他的身體焚化。請兩位暫且離開機甲吧。」
「你說什麼?」艾澤噌地站了起來,「焚化他?!」
隨著科技的發展,帝國現在最流行對屍體處理的方式是冷凍防腐入棺,每個星球的各大城市都能完成這項技術,由此保留居民的遺體,供家人時長來弔唁懷念。當然,這種保存都有一定時限,價格的高低也由時限來決定,後代們也可以續費來增加時長,而通常來講,除了皇室貴族們,三代以後的後代會因為感情的缺失,不再會為更早的祖先續費。而帝國的歷任皇帝,則都是永久保存。
至於傳統的火化,只有行為極度惡劣的罪犯和家庭貧苦到一定極限的情況才會出現。
艾澤沒想到維爾西斯的學生竟然要這樣對待他們的老師,登時勃然大怒:「誰動維爾西斯一下,就索性給他陪葬吧!」
阿維安也是有些不悅,但皇室的教養讓他並沒有立即像艾澤一樣爆發出怒火來,而是沉著臉道:「瑞夫先生,皇室每年都用一大筆經費供給白堊星的使用,我想,聖使大人應當不至於被焚化吧。人民需要瞻仰他們的聖使。」
瑞夫無動於衷,「對不起陛下,請恕我直言,老師現在已經不能被稱為聖使了,他背叛了星際聖使的信仰,已經死去。新的聖使將自動由他的學生們,也就是我與我的同伴繼任。」
阿維安很難過,卻早就被告知過這個道理,因此也只能道歉,「對不起,瑞夫聖使,是我失言,但是……」
「但是,老師依然需要回到白堊星去。」瑞夫淡然地截斷了小皇帝的話,「老師的精神力強大,關涉著宇宙的一星一辰,如果死去不能脫離身體,則會因此慢慢頹散,恐怕會影響到宇宙的平衡,導致星體的坍縮,而老師本人不朽的意識,也將無法得到解脫。我們必須焚燒他的身體,讓老師的意識能夠回歸宇宙與自然,才能維持現今的星際平衡,也讓老師得以永生。」
阿維安遺憾地低下頭,眼眶裡又蓄滿了淚水。
然而,艾澤卻忽然意識到了什麼,盯著瑞夫詰問:「你剛剛說什麼?不朽的意識無法解脫?維爾西斯不是死了,怎麼還會有意識?」
瑞夫有些不滿艾澤這樣直呼老師名字的行為,但他習慣性地壓抑了自己情感,簡潔地回答:「因為他曾經是聖使。」
艾澤早止住了眼淚,他一步步走近瑞夫,屬於撒旦上將的強大氣場慢慢回到他的身體,「不,你給我仔細說清楚,他還留存意識,那怎麼能宣布死亡?不能治好他的身體,喚醒他嗎?」
「當然不能。」瑞夫冷靜說,「聖使只有在自己放棄堅持,或者違背信念以後才會逝去,這樣的意識,怎麼可能會被人喚醒?身體的不腐不朽對於已經放棄信仰的聖使而言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就算能讓他們與自己百年千年的信仰相矛盾地活著,也無非是行屍走肉而已。」
「不,我不信。人的信仰難道不能改變嗎?身份放棄就放棄了,大不了不做聖使,做個平凡人不行?」
既然意識不會喪失,靈魂不會離開,那為什麼就不能在同樣的身軀里繼續活下去?艾澤已經開始思考如何才能喚醒維爾西斯了。
艾澤一生從未向任何束縛屈服,瑞夫的話,他更不會往心裡去。
然而,瑞夫卻罕見地冷笑,「像你這樣自私的人,真不配老師的愛。」
無關人的一句話,竟將艾澤釘死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