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情傷
她說,我叫鄺希晗,是大蕪國最尊貴的親王。
她說,她叫鄺希暝,是大蕪國的皇帝,也是我的姐姐。
我胸口那一處貫穿所致的血洞,是在圍剿亂黨時被流失所傷。彼時情況緊急,性命垂危,迫不得已使用了一種凝血效果極佳的秘葯天機丹,但是對神識有所傷害,所以我醒來之後便失去了所有的記憶。
這種副作用就連使用者也無法解釋,可能持續一段時間就好了,或許是幾天,幾個月,也有可能是一輩子。
——這就是在替我換藥時鄺希暝告訴我的大概。
我心裡不是沒有疑惑和懷疑的,卻在她平靜的目光下消弭開來,更生不出半分繼續詢問的衝動,就好像一旦我問了,便是揭開了一道血淋淋的傷疤,她會難受,而我自己也好不到哪裡去。
她說的每一句話,她口中形容的一切,都給我一種不真實的陌生感,然而她這個人卻教我不由自主地去相信,彷彿冥冥中有一個聲音,一個念頭引導著我去親近她似的。
這很奇怪,我卻無意深究。
替我換好了葯,囑咐我卧床好好休息,在門外的侍從再三恭聲催請下,鄺希暝終於一甩袖擺,不耐煩地跟著他去處理要事。
臨走前還不放心地看了我一會兒,直到我回過味來,與她微笑揮手告別以後,她才略一頷首,眼中劃過一抹悅色,負手離開。
將她的神色變化看在眼裡,我不由莞爾,只是等房裡僅剩下自己一人時,之前壓抑的憂慮很快又浮上心頭。
從這裡的擺設來看,該是一個等級制度森嚴的朝代,卻又與我腦海中時不時飄過的印象大相徑庭。
門口的侍從大都是年輕貌美的男子,從之前的言談舉止也隱約意識到這是一個女尊男卑的國家,畢竟,統治者和掌權者都是女性。可不知怎的,我總是難以忽視心頭的彆扭,就好像在我印象中,這並不是一件符合常識的事,無關乎我的立場,只是總覺得哪裡怪怪的。
默默地思考著,我拍了拍柔軟的床鋪,百無聊賴地打了個呵欠。
在床上呆久了便是渾身酸軟,卻又實在睡不著,想了想,我試探著朝外間叫了一聲,果不其然,立刻就有一個清秀的少年弓著腰快步靠近床邊,柔聲細語地問道:「殿下有何吩咐?」
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肚子,我側頭問這個一臉拘謹的少年:「有吃的嗎?我餓了。」
「殿下稍等,仆立即吩咐傳膳。」他輕手輕腳地將我扶坐起來,架了一張小几在床上,不一會兒便端著滿滿一托盤的食物進來。
我盯著散發出濃濃香味的菜肴,肚子更是「咕嚕嚕」直叫,聲音在安靜而空曠的房間里特別明顯。我有些尷尬地看了一眼靠得我很近,正在專心布菜的少年,卻見他眼眸低垂,神色恭順,好似一點兒不敢僭越,讓我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又不免蹙眉:看來這大蕪的等級委實森嚴到了一定的地步,而我的親王身份也遠遠比我想象中更厲害,不然這個少年不會流露出這樣……恐懼,對,就是恐懼的神色,好像時刻擔心我對他做什麼似的。
難道我以前的名聲很差嗎?
又或者,我的脾氣很壞?
摸了摸下巴,不太確定地想著,隨即卻在眼前準備妥當的菜品前甩開了一切疑問,大快朵頤。
不顧那侍從藏在眼中的詫異之色,在解決了第三小碗雞絲銀魚粥之後,我才意猶未盡地放下了筷子——不得不說,這御廚的手藝出乎意料的好,若不是撐得狠了,我還想再多添一碗呢。
只是吃的急了,不免沾了一些在衣襟,抖了抖領口,這才覺得躺了許久,身子都有些黏膩,不知道有多久沒清洗過了……第一時間感覺到了不自在,身體的每一處都在渴求著沐浴。
聽我提出要求,那侍從面露難色,隨後卻在我再三詢問下咬咬牙點了點頭,轉身吩咐人準備。
待他轉身後,我用絲巾擦了擦嘴角,忍不住感慨:其實鄺希晗這個威嚴的親王身份也是挺好用的嘛。
等一切準備妥當,我在兩個侍從的攙扶下,慢慢走向了抬進偏角處的浴桶,一架屏風隔開了煙霧迷濛的空間,濕熱的蒸汽熏染開來,讓我更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與水親近一番。
「請容仆服侍殿下寬衣。」那個侍從恭敬地徵詢道。
「……嗯。」雖說不是太想當著旁人的面寬衣解帶,不過我的確身子虛軟,沒什麼力道,想來我堂堂一個親王,也是教人服侍慣了的,自然不好扭捏,遂點點頭,張開雙手,任由他動作。
衣衫褪到一半,正虛虛地掛在後腰處,卻聽門外陡然傳來匆匆的腳步聲——那步子又急又重,沒半點壓抑,顯出主人急切又怒氣沖沖的心緒。
在我心裡一咯噔,堪堪轉過頭時,卻見鄺希暝冰冷如玉的臉已經繞過屏風,出現在我眼前。
她一進來,目光在我身上拂過,沉沉地落在那個替我寬衣的侍從身上,只一個眼神便壓得他雙膝一軟,噗通一聲跪趴在地上,不住叩首:「陛下饒命,陛下饒命……」
「不關他的事,是我的主意……」不經細想,我只以為是自己擅自沐浴的事情惹惱了她,未免牽連無辜,便搶先一步開口解釋道。
只是迎著她幽幽的視線,實在沒把握能將此事不了了之。
她淡淡地看來我片刻,在我提起呼吸時這才一拂袖:「退下。」
那侍從如蒙大赦,忙不迭退了出去。
而她也終是轉過身來,正對著我,目光如有實質般將我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不言不語,似笑非笑,教人猜不透她的心思。
我的衣襟大敞著,攏也不是,脫也不是,只好尷尬地看著她,以目示意,希望她能明白過來,主動背過身去。
——在那侍從面前也能坦然,可是在她面前卻忽然羞窘起來,我也覺得有幾分怪異。
不料她沉了沉眸子,忽然上前一步,若無其事地說道:「晗兒是要沐浴么?傷口可沾不得水。」在我悻悻然地就要拉回衣衫,以為只能繼續難受下去時,又不經意似地補充道,「還是我來幫你吧。」
「有勞了。」思考了片刻便是釋然了:她與我都是女子,又是我的姐姐,自然也沒什麼見不得人的,她既然主動提出幫忙,便再好不過。
打定主意,我索性將外面那件可有可無的衣袍徹底褪了下來,又彎腰脫了長褲,忍著揮之不去的一點點羞澀,脫下了最貼身的褻褲——渾身上下除了纏在胸口的紗布,便是不著一物。
鄺希暝的眼神很深,好像什麼都沒有,卻又好像藏了很多我看不穿看不懂的東西。
微一側身背對著她,我小心地跨進浴桶中,不讓水浸到胸以上的位置。
恰到好處溫熱的水讓我舒適得喟嘆了起來。
下一刻,身後有氣息靠近,水聲濺落,卻是她小心地撩起水沾濕了我的後背和肩頭,又用沾水的絲巾輕柔地擦拭,一下一下,擦得很用心。
我們兩人都沒有說話,享受這一刻的靜謐。
時間不知不覺過去,而這靜謐之外又漸漸添了一分旖旎,我再也壓不下心裡怪異的感覺,開口打破了安靜。
「暝、姐姐……」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心底並不願意喊她姐姐,下意識地便是以名字相稱,不過下一刻又改了口,只是已來不及深究心底的想法,而是掩飾性地開口以便轉移此刻莫名的心虛,「我以前,是個怎麼樣的人呢?你與我說說吧。」
其實我更想問的卻是:為何那些宮侍如此害怕我,莫非我以前真的是個無惡不作的大壞蛋嗎?
背後溫柔地擦拭著背脊的手一頓,我只覺得一股溫熱的氣息伏近我的頸側,那個溫涼如玉髓般的聲音輕輕說道:「你以前……是個傻瓜。」
「唉?」我設想過很多種回答,卻怎麼都意料不到會是這樣一個答案——顧不得此刻脖頸處的溫熱酥癢,連忙側臉看她求證,「你是說,我以前,這裡……有問題?」
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我倒抽一口冷氣,不敢置信地問道。
「……」她不說話,面無表情地望著我,眼中的神色像是無奈,又像是鬱悶,恍然教我以為情況比我的猜想還要糟糕。
良久,卻見她洒然一嘆,淺淺地勾了勾唇,一指戳在我額角,指尖稍稍用力,抵著我的腦袋將我往一側點了點,輕笑道:「是啊,一個不折不扣的……傻瓜。」
然而她雖然是勾著嘴角,漾著笑意,可眼中卻好似凝著一抹晶瑩璀璨,在我擰著眉頭不曾看得分明時,忽然撇開眼,一拋絲巾,溫聲說道:「水涼了,起身吧。」
轉眼間又變成了那個波瀾不驚的模樣,恍若從未流露過半分傷感。
可我知道,一定有什麼是我忘記了,而她也絕不會主動告訴我的。
因為眼神是不會騙人的。
她看著我的眼神,太傷,太痛,深得我也彷彿受到了靈魂的悸動一般——感同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