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眼淚
「殿下,殿下……」也不知道呆坐了多久,在侍從低聲喚我好幾次之後才回過神來,頓時感覺到了背脊上被硬質的椅背硌著的鈍痛,以及指間的酸麻——因為過於用力地攥著扶手而僵直木然,已經白得泛起了青色。
「殿下,時辰快到了。」見我轉頭看他,那侍從又輕聲說道。
許是看出我臉色不對,只是提了一句便住了口,不敢再催促。
——是了,今日是納聘文定之日,那廣安縣主既然已經謁見過宗室,而我作為宗室的代表,理應親自護送聘禮去往妻主家,以示天家重視,皇恩浩蕩,這是鄺希暝昨日與我知會過的。
「走吧,莫要讓禮官等急了。」取過手邊已經涼透了的茶盞潤了潤喉,冰冷的茶水劃過嗓子,刺得人一個激靈,卻也徹底清醒了過來。
壓下那一刻的震驚和無措,我起身理了理衣袍,不緊不慢地朝外走去。
不管那廣安縣主與我有什麼過節,對我又是什麼態度,都不是現在需要考慮的問題——當務之急,是履行我身為宗室親王的職責,觀禮護送。
至於他所說的下手斷了我的子息之能,我心底倒是意外地並不覺得如何難過……就好像,我潛意識裡一直都以為自己本就不會有孩子一般。
孩子。
想起了那個靦腆的小傢伙,鄺希暝的孩子……如果她是我的孩子就好了。
為自己這不切實際的念頭一愣,我搖頭苦笑,在宮侍的攙扶下坐上了輦輿,悠悠地綴在坐著廣安縣主的輿車后——因為是縣主下嫁,所以是由男方向女方下聘,這也代表著皇帝對這位縣主的榮寵。
而我在想到這一層時,除了心底劃過的些許澀然之外,更記起了昨日與鄺希暝不歡而散之前她提起過的:這尚縣主的貴女乃是出自帝師傅家,也就是我的王夫傅若蓁的嫡姐。
——算起來,我與她也是沾親帶故的呢。
而我的王夫,不說腦中沒有他的印象,便是從我睜開眼以後,就沒有見過他;莫說是他,所有與凌王府有關的人和事,一概沒有。
那些被我有意無意忽略的疑竇在輦輿搖搖晃晃中一樁樁一件件地浮現,教人無法不去深想,無法不去在意。
種種跡象,就好像我這個「權傾天下」的親王被囚禁了一樣。
囚禁在宮中,囚禁在皇帝身邊,如籠中鳥,池中魚,沒有自由。
傅府比想象中要更加恢弘華美,全然不似普通的書香門第,倒更像是積勢已久的高門權貴之戶;傅家的家主攜著一幹家眷早早地候在正廳前院,等我的輦輿停在門口時,先前的二十八台彩禮早就一字排開擺在院中。
念完聖旨,清點彩禮,完成納聘的儀式之後,我的任務也就完成了,正要離開之際,卻聽那保養得體宛若三四十歲的帝師傅筠崇揚聲說道:「殿下,請留步。」
「帝師有何指教?」擺擺手讓控輦輿的禁衛稍等,我迅速打量了一番對方,頷首問道。
「昔年犬子出閣前與小女最為親近,如今小女尚主在即,不知可否允犬子歸寧一日,闔家一敘?」她拱手行了半禮,即便是請求也顯得不卑不亢,溫文爾雅,只是我卻彷彿從那雙被歲月浸潤的眼眸中看出了不同尋常的意味。
她的所求絕不止允許王夫回府歸寧一事,然而還有什麼深意,卻是我一時半刻猜不透的。
「本王會酌情考慮。」既沒有立時應下,也沒有一口回絕,實在是我自己也不知道這許諾能否兌現——我可是至今還沒有見過她的嫡子,我的王夫啊。
「有勞殿下。」而她也不再多言,似乎是與我話別的目的已經達到,又似乎是拱衛在我身側的宮侍和禁衛教她不能再表現出更多也不敢再糾纏下去,因此只是又拱了拱手便退回了一邊,給輦輿騰出了位置。
回程的半途中,我撫了撫輦輿的橫欞,轉念一想,試探著地吩咐道:「既然出來了,不如順便回一趟王府吧,本王也許久沒有見著王夫了。」
說完我便覷眼看向負責出行的禁衛,卻見她目不斜視地欠了欠身,冷聲答道:「陛下有令,禮畢即歸,不得逗留,以策安全,請殿下莫要為難卑職。」
「……本王知道了,回吧。」無力地靠回後壁,我闔起眼睛閉目養神,也斂去眼底的不甘與猶疑。
——這軟禁,只怕不是我多心。
回寢殿的時候,鄺希暝已經下了朝,正坐在桌邊等我。
她倒也自在,直接將我的寢殿當作了辦公的時雨殿,桌案上那一大摞的奏本看得人心驚,而她寒涼淬雪的眼眸更教人凜然,連帶著初見那一襲清雋身姿時油然而生的心悅欣賞也在頃刻間被這冷意澆滅得煙消雲散。
鄺希暝是個極清極冷的人,雖然這清這冷從未在我面前表現出來,但不代表我毫無所覺。
可是這樣一個人,真的會是那種一面對我好言安撫,溫柔小意,一面又將我嚴防死守、禁錮宮中的口蜜腹劍之輩嗎?
她正在批閱奏本,我自然不好離得太近,便是隨意挑了個座,自有機靈的宮侍奉茶。
「見過傅筠崇了?」她筆鋒不停,好似閑談般問起,「她可有與你說什麼?」
「她想求我允王夫在縣主出閣時回府一日。」我也沒什麼好隱瞞的,只是隱約覺得提起傅筠崇時她的神色便十分冷漠,而聽她有所求,眼中更是劃過一抹攙著銳芒的譏誚。
這神情,可與「陛下極為倚重帝師」的傳言相去甚遠。
果然,傳言就是傳言,空穴來風——不可盡信吶。
「呵,這老嫗……」她勾了勾唇,擱了筆看向我,湛澈的眸子含著某種期待,「你可答應?」
「我只說斟酌,不曾答應。」聽我這樣回答,她的眼眸剎那轉柔,唇邊的笑意真切了幾分——坐實了我之前所感:這帝師只怕真箇是不得帝心,又或是已經教陛下厭棄了。
至於原因,現在的我自然是無從得知的。
「說起來,倒是許久不見王夫了。」既然說起這個話頭,我便狀似無意地提了一句,卻見本來春光湛湛的美眸立時結了一層冰,像是六月的天色,說變就變。
「怎的,你想他么?」以我的目力雖然看不見那奏本上寫了些什麼,卻也瞥見整潔素凈的頁面自我話音落後便被大片硃筆墨跡劃得面目全非,力透紙背,直入三分,可想執毫者所施加的力道之大。
拿不准她心情急轉的緣故,卻也明白她不待見傅家人,更反感我提及王夫,因而只是搖了搖頭,並不辯解,低頭啜茶不語,算是將這一茬就此揭過了。
心底卻不免鬱悶:就連提起王夫都這般反應,若是我想要回府,怕是能拆了這寢殿吧。
可是將我拘在這偏殿之中又有什麼意義呢?
如果真的忌憚我,尋個由頭將我除了便是,這樣不咸不淡地拖著……莫非是顧忌著什麼,只等時機成熟,便雷霆一擊?
可看她對我的態度,雖然有些捉摸不定,那細處的體貼著緊卻做不得假,又不像是伺機下手的樣子……費解,委實費解啊。
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懊惱自己空白一片的記憶,便是連分析也沒有依據,無從想起。
她沒有等到我的回答,便是繼續垂手批閱奏本,而等我再次從愣神中醒來,她已連同那成堆的奏本消失在殿中。
晚上,因了白天的紛亂思緒,又加上昨日魏舒在我耳邊揭露的震驚秘密,輾轉反側,沉吟至此,卻是怎麼都沒有睡意。
縱是寧和安神的**沉水香也安撫不了我心中的煩躁,一拍床榻,索性坐起身,趿了免脫履走到窗邊。
推開半邊窗戶,夜風徐徐探入,未知今晚的月光是不是與我一般孤冷清和,難以入眠?
舉目望去,月色被罩在烏雲之後,不曾顯露,反而是一襲玄色孤零零地站在廊下,風起風落,衣袂飄然,若不是指間那一抹亮色閃了眼,幾乎與夜色渾然一體,難以發現。
能在大半夜悄無聲息地站在我這殿外還不被禁軍當成刺客抓起來的人,除了鄺希暝以外,不作他想。
而我悄悄想著:這種大半夜不睡覺卻跑到別人房前當門神的事情,也不是她做不出來的。
闔了窗,轉身去拉開了門,與她對視片刻,俱是沉默不語。
她踟躕了片刻,最後還是走近前來,入了房間。
回身在桌子前坐了,自保溫銀瓶里倒了一杯熱水,又替她也倒了一杯,我不問她來意,只是自顧自喝水——實則耐心等著她主動坦白。
她不自在地轉了轉杯子,沒話找話似的開了口:「這麼晚還不睡,可是有心事?」
「那你呢?」我將問題又拋回給了她,心中清楚她不會回答。
比起我這個深夜未眠的人,她這個在別人房門前徘徊的才更加可疑,更加應該盤問吧。
相顧無言,飲盡一杯熱水,我抬眸看她,卻見她已經收起了尷尬,從容不迫地喝了水,放下杯子,朝我微微一笑——皎潔如月,也輕渺如月,似是隔著永遠都無法逾越的距離。
「夜深了,你休息吧。」她起身告辭。
正要走出門,我鬼使神差地喊住了她——這一晚上的糾結,不如在這個時機問個清楚,「昨天廣安縣主來時,與我說了一件事。」
她挑了挑眉,等著我的下文。
「魏舒說他給我下了葯,以後我可能都不會有孩子了。」艱難地吸了口氣,我終是問出了盤桓心口許久的懷疑,「是你指使他做的嗎?」
話一出口其實便有些後悔自己的衝動,但覆水難收,只好忐忑地等她的回答。
屏息小心地抬眼看去,卻見她一張欺霜賽雪的臉刷然失了血色,白得瘮人,嘴唇微張,似是震驚到了極處,幽深的瞳仁有瞬間的茫然,好像被我的問題嚇得懵了。
我一時覺得有些好笑,笑她此刻的模樣……下一瞬,卻再也笑不出來了。
——那一向靜如深淵的眸子,忽的溢出了一片瑩澤,猶如一塊被震碎的水晶,化成星星點點的亮片。
破碎之美,美得無瑕,卻也令人心顫神傷。
她竟是……哭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