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離宮
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好好地卧在床上,蓋著輕若無物的蠶絲緞面錦被,熏著舒緩安神的香,衣衫也換上了舒適貼體的純棉睡袍,顯然是被伺候得很周到。
動了動手腳,除了仍舊時不時抽疼的腦袋,渾身上下都沒什麼不妥。
我彷彿做了一個極為冗長蕪雜的夢,夢裡掠過一個個或陌生或熟悉的場景,浮現一個個或驚艷或平凡的面容,唯有一雙琥珀色的眼眸刻骨銘心,教人念念不忘,從始至終都貫穿在這些走馬觀花的畫面中,每每想起,便是脈脈的歡喜和切切的哀傷。
我不知道這雙眸子屬於誰,而那張臉龐也罩著一層朦朦朧朧的輕紗,總在即將看清那張面容時,一忽兒又幻化成了別的景象,就好像有一種無形的力量阻止著我繼續探尋下去,揭開真相。
最後的最後,在夢境破碎而我醒來之時,依然沒能看清那雙眸子的主人的真容,也沒能理清這些紛亂駁雜的片段。
我已然分不清這是我忘卻的過去,還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的臆想罷了。
我只知道,在我醒來以後,即使再不情願還是要面對已經發生的事實——那個荒謬卻又讓人生不起絲毫反感的吻。
心底隱秘的情感是一回事,禮儀倫常又是另一回事,我的身份,我的理智讓我沒有辦法說服自己就這樣不了了之地糊弄過去——我該如何面對鄺希暝?我又該如何面對皇夫和那個靦腆的小傢伙?甚至是,那個警告過我的魏舒?
雖然是鄺希暝主動,但我無法否認自己的確因為那個吻產生了悸動,這也是我如此糾結的緣故。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倘若心中無物,自是不染塵埃,可若是心中有念,又如何?
……便是只能揮劍斬孽緣了吧。
靜靜在房裡硬挺了一宿,一件件梳理這些事,默默回想著夢境中的影象,試圖拼湊出一些完整的記憶——卻是徒勞,反而又引得頭疼了幾回,於是只好作罷。
不管鄺希暝是出於什麼原因,為了避免之後的尷尬,若是分開一段時間各自冷靜下來,對彼此都好……或許,這也是我能夠提出離開皇宮的最好的借口吧。
打定主意,天一亮我便叫來侍從換了較為正式的親王服冕,決意趁熱打鐵,立即就去找鄺希暝說個明白。
引路的宮侍委婉地提了一句:「恰逢辰時一刻,未知朝會是否結束,貿貿然去,怕是陛下不得空……」
猶豫了片刻,我仍是沿著原路往前走,心裡盤算著:若是去見她時有大臣在一邊,倒是正好從旁做個見證,教她沒有理由再軟禁著我呢。
因此也不去理睬有意無意稍加阻攔我的宮侍,只一味大步往前沖,迎面的禁衛和侍從紛紛行禮,卻沒有膽子敢攔我的。
走了不多時,眼前便出現了一座格外恢弘威嚴的宮殿,就連殿門外值守的禁衛都比別處要肅殺幾分。
我來的正是時候,只見殿門緩緩而開,身穿絳紅衣袍的官員們魚貫而出,偶爾夾著幾個墨綠色衣袍的;在她們之後,又不緊不慢地走出一批身穿朱紫衣袍的官員,應該是官階在一至三品的朝廷重臣了吧。
我對她們沒什麼印象,也不耐煩與這些大都上了年紀的官員們見禮寒暄,因而只是遠遠地候在殿門一側,沉默地等著她們離開。大概過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眼看著不再有官員下朝出殿門了,我才繼續抬步往前,揮揮手免了守門的禁衛行禮,堂而皇之地走了進去。
——奇怪,方才隨意掃了一眼離開的人群,卻沒有見到帝師傅筠崇的身影……也許她不需要準時參加每次的朝會吧。
晃了晃腦袋,很快將這個念頭拋諸腦後,我也不等那守在殿外的宮侍通傳,直接跟在他後面走進了內殿;他眼角一抽,想要說些什麼,卻被我平平望過去的目光看得一個哆嗦,到底怕惹怒了我,只好加快了步子,好歹搶在我前頭去給主子通風報信了。
——哈,我的赫赫威名還是挺好用的嘛。
以前我總是反感凌王給人留下的跋扈印象,在被人敬而遠之時總是彆扭無奈,還有些隱約的傷感,這次卻是難得有幾分快意爽利——想來是真是被鄺希暝那一下刺激到了,迫不及待地想要離開這個宮裡,竟是連半刻時間都不願意多等。
我不禁自問:自己到底是在介意什麼,又在害怕什麼呢?
然而待要繼續深想下去,卻又不太敢了。
「你……怎麼來了?」皺了皺眉頭,她揮袖讓兩個正在聆訓的官員離開,轉而扯出一抹若無其事的微笑,溫聲示意我上前。
踏上光潔如鏡的磚面,目光直視著高高在上的鑾座,沒有錯漏見到我時她從驚喜到憂慮再到隱忍的一系列表情變化,心底也沒由來得一緊,差點動搖了來意。
「來找你,自是有事相求。」我已然用到了「求」這個字,鄺希暝不會察覺不到這一點,無意識地揚了揚眉,連那偽裝出來的笑意也淡了下去。
壓下了之前的幾分動搖,斟酌著開了口:「在宮裡待得夠久了,我想……」
眼看著她在我一開口后便抿緊的雙唇,心神一晃,竟是不由自主想起了昨天那一閃即逝的輕觸,彷彿嘴唇上還殘留著那種不可思議的柔軟,我臉上一熱,不知怎的便改了口,那句「我想回王府呆著」便成了「我想出去走走,微服私訪,權當散心,說不定能想起些什麼。」
「好好地,怎麼想著……出去呢?」許是自己也察覺到了所謂的「好好地」是多麼蒼白,鄺希暝輕咳一聲,避開了我的目光,指尖無意識地叩著御座的鎏金扶手,像是以此來轉移心裡的煩亂。
「在宮裡呆膩了,就想出去走走,不行嗎?」顧及到她對傅家人的態度,我也沒提要回王府看看王夫的事,更是默默放棄了這個打算——說我涼薄也好,冷血也罷,本就是在記憶中尋不到的影子,我也不想自欺欺人地用虛假的重視重新撕開粗略掩蓋傷口的痂,那就先不去考慮吧。
況且,我也不確定現在自己這半點舊事都回想不起,又因為各種不該有的情緒而混亂的狀態是否會對那個許久不見,幾乎已是陌生人的王夫產生傷害……索性還是不見的好。
「膩了么……」鄺希暝微微笑了一下,儘管這笑在我看來不過是象徵性地扯了扯嘴角,眼底不見絲毫波動,微不可聞的反問更像是無意識地重複,眉眼淡漠輕渺,彷彿下一刻就要破碎濺落成無數晶瑩消散在天地中一般——因為這可怕的念頭而心驚不已,我再定睛望去,卻又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就連方才那幾分隱忍克制都不見蹤影,似乎一切都只是我自己思慮太多罷了。
「你要出去,自然是行的,我又憑什麼……攔你呢?」她低低地嘆了一聲,又揚起了一個初見時那般溫柔的淺笑,看得人沒來由一陣心酸。
「你,你答應啦?」忍著心頭莫名的酸楚,我追問著確認道,卻也摸不準自己是怎麼個想法——緣何會在她不再刁難阻攔,爽快地答應下來以後,又感覺到幾分失落和惆悵呢?
「嗯,朕答應了。」她低下頭,隨手翻開一本奏摺,暗示著這場談話到了尾聲,「七日後,等朕安排好一切,便隨你的意,四處走走,縱是離了觀瀾城也無妨……可好?」
「……好。」她開始對我自稱「朕」了啊——我的首要關注點卻不是她答應下來,而是稱謂的變化。
……到底還是,與她疏遠了么?
話已至此,我的目的也已達到,本該是高興才對——可是怎麼就,高興不起來呢?
隨著引路的宮侍轉身離開大殿,在邁出門前的那一瞬,鬼使神差地回頭看了一眼,卻見那人一手緊緊攥著奏本,另一手卻扶著額頭,手掌蓋住大半張臉,看不清臉上的表情,只是從進來后就一直挺直的背脊鬆懈下來,彷彿再也難堪其重地靠在身後的椅背上,尋求片刻的喘息。
空蕩蕩的大殿里,她的身影是那麼遙不可及,又是那麼空寂無依——敏感,脆弱卻又沉默地倔強著,我忽然意識到,那御座上的女子,不僅僅是執掌乾坤的天下之主,也是一個註定要狠心絕情的孤家寡人。
——高處不勝寒。
我的心裡驀地一痛,連腦袋也不可抑制地痛了起來。
七日後,坐在布置得精細又考究的馬車中,帶著幾分不舍幾分猶豫,伴著馬蹄噠噠聲響,緩緩駛出了觀瀾城。
沒等我吩咐下去,馬車便自己循著一個方向悠悠地駛著,好像駕車的自有打算——我感到幾分不妥,不由伸手敲了敲車壁,揚聲問道:「這是去哪兒?」
之前沒有注意,迷迷糊糊地便上了車,現在想起,這隨行的一切都是鄺希暝使人安排的,那這駕車的是她的人,要去的地方莫非也是她的意思?
既然已經離開了皇宮,我可沒有打算再受她的擺布。
「先去最近的墨林城可好?」回話的聲音溫涼如玉,隔著車簾也能感覺到聲線中帶著的一絲悅然,動人,卻恁地耳熟。
這聲音……不會吧?
我被自己的猜想驚得一個激靈,連忙喊停。
馬車慢慢停了下來,我的心跳卻「怦怦」作響,越發急促。
好一會兒,在我幾乎要忍不住跳下馬車看個究竟時,卻見車簾一撩,一個身穿侍衛服的女子探進了半個身子,分明只是再清淺不過的勾唇,眼角眉梢卻透著一抹恣意飛揚的歡喜:「殿下,有何吩咐?」
我徹底呆住了。
——這人,不是鄺希暝又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