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本分
人都有自己的本分。
聽聞傅筠崇離世的消息趕來看望王夫,是我作為妻主的本分;而與王夫同房綿延後代,同樣是我的本分。
所謂本分,從來都不是以個人意願為考量——不在於我想不想,願不願,而是我能不能,該不該。
由王夫服侍我就寢,實在是再正常不過的了。
這個道理,鄺希暝不會不懂。
我看著她,她也正低頭看著我,僵立在原地,像是雙腿生了根,沒有一絲退出去的意思,而傅若蓁分明已經認出了鄺希暝,卻出乎我的意料,有膽子與她對峙著,毫不退讓地迎著那雙藏著冰霜的眸子,教人不由替他捏了一把冷汗——雖然鄺希暝刻意扮成了護衛的模樣,不代表她真的能容忍別人將她當作護衛來看待啊!等到回了觀瀾城,她又怎麼會放過對她不敬的王夫呢?
少不得由我當這個惡人了。
摩挲著指間的一點冰涼,我側步擋在兩人之間,對著王夫微微一笑,一邊給鄺希暝使眼色:「天色不早,是該休息了……姜護衛,一路辛苦,你也先回去休息吧。」
她挑了挑眉,定定地望著我,清亮攝人的眸光陡然一黯,似是沒有料到我竟然選擇了王夫——我被她這近似質問的眼神看得一愣,又是不解又是無奈:我與王夫本就是名正言順的伴侶,就算同塌而眠也是自然,她這好像控訴負心人的眼神,還真是……
我心中好笑,卻只是堅持地回視著她,而她終於妥協下來,只拱了拱手敷衍地行了一禮便轉身大步地離開了房間,就連基本的偽裝都懶得維繫了,可見情緒起伏之大。
我似乎隱隱觸到了什麼,卻又不願深想,收回目光,就見王夫屏退了其他端著洗漱用具的僕從,福了一禮便上前替我寬衣。
我一時忍不住想要後退,卻很快強迫自己定住了,深吸一口氣,沉默地任由王夫動作輕柔地替我解開外衣,放下束髮,又接過他遞來的熱毛巾擦了擦臉。
遞過毛巾時,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指尖,只覺得他輕顫了一下,有些嬌羞地抬起頭看過來,而我的反應則大得出人意料,像是被毒蟲蟄到一般猛地抽回了手,身子後仰,一個踉蹌,差點被自己絆倒。
他臉上的驚詫與難堪教我十分愧疚,卻也不得不承認一點——我無法忍受對方的觸碰,一絲一毫都不行。這是隱藏在我心底深處的感覺,並不受大腦控制,甚至是一種本能的避退。
他很快回過神來,也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儘可能小心地避開與我的接觸,迅速服侍我洗漱完畢,換上了寢衣。
看著他自覺地往角落裡橫置的一張卧榻走去,我心一軟,竟脫口而出道:「你睡裡面吧。」話一出口便有了悔意,只是不好變卦。
——算了,就這樣湊活一晚上吧,幸而有兩床被子,倒是不用更多的尷尬,井水不犯河水地就好。
他一頓,隨即順從地窩進了床鋪里側,將自己死死地貼著牆角,渾身僵硬地像是木雕一樣。
我輕輕地嘆了口氣,在與他隔著兩個身位還有餘的外間平躺,想了想,低聲勸道:「你不必太緊張,本王是你的妻主,又不是吃人的怪物,你……睡得鬆快些便好。」
雖是勸他不必太過束手束腳,到底還是為了他與我隔出的大段距離舒了口氣——不必與他接觸,總是好的。
才閉上眼睛醞釀著睡意,卻忽然察覺到身側細微的動靜,連忙警醒地轉頭看去,就見他稍稍側過身來,抿著嘴角看了看我,隨後輕輕地說道:「殿下,奴不知有多歡喜。」
「……睡吧。」我心底有幾分歉疚,最終還是說不出教他再靠近些的話來,只能幹巴巴地回以一笑,然後強迫自己閉上眼睛陷入睡眠——只是自己也明白,這又會是一個無眠之夜了。
捱到半夜,口渴得緊,側耳聽了聽,王夫呼吸輕柔而綿長,已是熟睡了,只要不是太大動靜,想來也不會吵醒他。於是輕手輕腳地坐起身,趿了鞋摸黑到桌邊喝了一杯水,沾了一口潤了潤唇。
左右也睡不著,便緊了緊隨手披著的外衫,輕輕推開門,打算借著月色看看這傅府的後院。哪知才剛推開半扇門,眼中便映入一個熟悉的身影,我只當是自己眼花,又將門推得更開一些,終是看清了那個身影,也確認了並非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的臆想。
沒有收斂腳步,也是知道她向來警惕,定是從我推門時就發覺了,所以也無需隱瞞。漫步到那人背後,見她仍是背著手沉默望天不打算開口的樣子,只好主動壓低了嗓子問道:「這麼晚了還不睡,在這裡做什麼?這麼多護衛,哪裡就需要你裝樣子了?」
明明是為著那單薄孤寂的背影驟然心疼,說出的話中卻不自覺地就帶上了幾分責問。
「我並不是裝樣子,」她轉過身來,深深地看著我,因是背對著月光,看不清她臉上的神色,只覺得那雙幽深的眸子亮得驚人,好像兩顆灼人的寶石熠熠生光,看得人臉頰發燙,心若擂鼓,「我說過,在這裡,我就是你的護衛——姜灼。替殿下守夜,是姜灼的本分。」
「本王不用你這自以為是的本分,」我也不知道自己哪裡來的怒意,似是惱怒她不愛惜自己的身體執意熬夜,又或許只是被她火熱直白的眼神看得窘迫而急著結束話題,「快去睡吧。」
「與王夫同房,是殿下的本分,那麼替殿下守夜也是姜灼的本分——既然殿下恪守本分,那又何苦剝奪屬下盡職的本分呢?」她不退不讓地迎著我的目光,慢條斯理地反駁著,我卻好似聽出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意味。
她特特提到了王夫,怕是意有所指。
「強詞奪理。」真要同她爭論,不知要白白耗費多少時間,論起顛倒黑白的口舌之利,我絕非她的對手——這一點,不用提醒,我也心知肚明。
她既然不聽勸,我也無意再說,只是自顧自轉身就要回房,走了兩步,卻始終沒有聽到任何動靜,也沒有半句挽留的話來——心底暗恨,可還是不知不覺地停下腳步,轉過身看她。
月色下,那個原本淡漠無波的人卻不如她之前表現的無動於衷,身子前傾,腳跟離地,彷彿下一刻就要上前來的樣子,看我轉過身來,動作一滯,沉寂的眼神卻倏然明媚鮮活起來。
「本王與王夫,什麼都沒有做。」不知怎的,我低下頭深吸了口氣,再抬起頭,竟鬼使神差地解釋起來——分明與她沒有關係不是嗎?
可是看著她陡然亮起來的眼眸,又覺得這解釋不解釋也無甚重要的了。
一夜相安,第二天早早地便去前院陪同王夫一道。
既然是為子媳,按儀制服緦麻即可,在左臂用細熟麻布纏了一圈,是五服中最輕的一級,只是需要陪同站著弔唁。然而我的體質本就虛弱,近日又總是莫名其妙的頭疼,記憶翻騰間便是時時刻刻的折磨。昨晚一夜不曾入眠,只在臨近天明時眯了一會兒,很快就被叫起來服喪了,精神不濟,又是餓著肚子,站在肅穆無聲的靈堂內時,眼前幾乎都冒出了星星。
我正支持不住地腿軟,將將倒下之際,卻覺得身後一暖,一雙有力的臂膀牢牢地托住了我,隱蔽地環住了我的后腰,溫熱的吐息湊近我的耳邊低聲說道:「堂堂親王,僅是到場就給足了傅家面子,既然身體不適,自去歇著便是,何苦委屈自己忍著……傅若蓁不識禮數也就罷了,可有的人會心疼。」
察覺到是我熟悉的氣息,身體便先意識一步放鬆下來,將大部分重量靠在身後那人的懷中,聽她意有所指地嗔怨,我笑了笑,也沒多想,順勢反問道:「哦,有的人……可是指的你?」
「不錯,」想不到她既沒有如意料般瞠目結舌地害羞,也沒有顧左右而言他地繞開話題,竟是毫不避退地應承下來,雙目灼然凝視地著我,輕緩又一字一句地重複著,像是怕我不信,「我會心疼的,所以,你要顧著自己。」
被她這樣不加掩飾地凝視著,我只覺得不僅雙腿發軟使不上力道,就連暈乎乎的腦袋也更加混亂,幾近無法思考,只能愣愣地由她吩咐一個小侍去知會傅若蓁一聲,然後半攙半抱著將我帶回了後院……的馬車上。
回過神來時,已是馬車搖搖晃晃地行駛了小半個時辰后的事了。
我被摟在懷裡,枕在她的肩膀上,喂進了半盞清熱醒神的涼茶,這才覺得緩過勁兒來,腦子清楚了不少,也有功夫來梳理剛才發生的事。
避開了遞到嘴邊的桂花糖糕,順勢推開了鄺希暝近在咫尺的臉,我嘆了口氣,冷著臉沉聲問道:「我何時說過要離開傅府的?你不覺得應該解釋一下么?姜、護、衛。」
也不知當初是誰信誓旦旦說得情真意切,我竟不知誰家的護衛是這樣自作主張,肆意妄為的?若是別的勛貴官家,只怕早就將這人亂棍打出去了,哪裡還容得她三番四次地對主人家指手畫腳?
偏偏還不止指手畫腳,更是時不時動手動腳,乃至動口……
越想越不忿,我瞪著她此刻故作無辜的神色,真是氣不打一處來。
「殿下息怒。」她不以為意地將糕點放回碟子里,用絲絹擦了擦手指,只是仍舊保持著環抱我的姿勢,慢條斯理,成竹在胸,好脾氣地柔聲解釋道,倒顯得是我在無理取鬧了,「凡事當以殿下的身體為首要,其他不相干的,自是無需考慮。」
「王夫怎能算是不相干的?」頓了頓,我覷著她的臉色,故意說道。
她神色淡淡,虛環著我腰際的手卻陡然收緊了,眼眸深沉,別有一番撩人的風情,教我毫無招架之力:「於我而言,王夫又算得了什麼?縱是這天下,也及不上殿下半分。」
——篤。
我感覺心口像是一面靶子,而她這信手拈來的一句表白,就像是一支破空之箭,猝不及防,正中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