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姜灼
翌日,在小蟬的服侍下洗漱整理了一番,我已能基本忽略他是個異性這件事了——若是單單對著他清秀的臉蛋和才到我眉骨的身量來看,把他當作普通的少女也未嘗不可。
用過了清淡可口的早膳,顏珂又帶著那幾個護衛來到我的房間,手中端著一碗深棕色的散發著苦味的中藥:「殿下,昨夜休息的可好?」
我一口飲盡她手中的湯藥,將空碗遞還給她,微微笑道:「甚好。」
她略微詫異地看了我一眼,隨即溫柔地說道:「殿下今日怎的如此乖順,喝葯跟喝水似的爽利,竟與往日那個每逢喝葯必哭鬧的殿下大不一樣。」
邊說,邊從護衛手中接過一小壇蜜餞,拈了一顆送到我嘴邊。
就著她的手含了一顆,我只是訕笑:「一覺醒來,忘了些事體,卻又知曉了些道理,總覺得不能再同以前那般任性了。」
「臉色倒是好了許多,不似以往,總要在病榻上輾轉些時日才見起色。」她擦了擦手,也隨著我笑道——我發現她的手並不如她臉上的肌膚那麼細嫩,卻是一雙布滿老繭的、飽經風霜的手。
「珂姨,既然我聽了你的話,好好調養,那你是不是也該兌現承諾,讓我見見那姜護衛?」目光從她的手上移開,我嘗試著問道。
「殿下!」她不贊同地瞪了我一眼,卻是寵愛多於無奈,「好吧……您就去看她一眼,省得老是惦記,不好好調養——只有一刻鐘。」
「我曉得。」我連忙乖巧地點點頭——這個珂姨還真是對鄺希晗百依百順呢。
「丙三、丙四,跟著保護殿下,莫要讓那姓姜的衝撞了殿下。」她回頭對著身後兩名護衛吩咐道,又不放心似地對著小蟬說道,「你也跟在殿下身邊服侍著,一刻鐘到了就送殿下回來休息。」
「是。」小蟬忙不迭點頭。
在她千叮嚀萬囑咐下,我終於被允許走出了這間卧室,在一大群人的簇擁下,浩浩蕩蕩地向著廊腰縵回的院落中庭而去。
不多時,身體感到些微的疲倦,眼前也總算映入了一座花團錦繡的樓閣,匾額上用我十分熟悉的隸書寫著「永樂堂」三個字,字體清雋秀麗,只是風骨稍遜,可見書者力有未逮,後勁不足——我只慶幸竟能看得懂這裡的文字,不至於當個兩眼一抹黑的文盲了。
才站在這永樂堂門外,便能聞到一股醇厚的芬芳,不像是普通的脂粉甜香,倒像是發酵了多年的醉人甘醴——這之中,似乎又藏著一絲淡淡的血氣,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
小蟬先我一步推開門,隨後垂手恭敬地讓在一旁,等著我進入。
我掃了一圈身後跟隨的侍從與護衛,都與他一樣默不作聲地把自己當做背景,像是生怕引起我的注意。
我也樂得沒人跟著,少了監視,抬步跨進了掛著層層疊疊的紅色紗帳,將內里遮掩住而看不真切的房間——那股香味更加濃郁,似是還帶著其他的說不出來的雅緻清香……同樣的,那股血腥味也越發明顯了。
撩開了一層又一層飄著迷離香氣的紗幔,我眼中漸漸出現了一個人的輪廓,等到穿過最後一層遮掩,我終於看清了那個纖瘦的人影,也終於見識到了這座神神秘秘的永樂堂全貌。
——我想我大概有些明白,緣何小蟬在說起永樂堂時會是那樣不自然的神色了;我也開始了解到,這具身體的原主鄺希晗,是怎樣的疏狂不羈。
依稀還記得,在《史記·殷本紀》里讀到過這樣一句話:「大冣樂戲於沙丘,(紂)以酒為池,縣肉為林,使男女裸相逐其間,為長夜之飲。」說的是商紂王酒池肉林的典故——現在看來,鄺希晗也是此間的擁躉之一。
偌大的房間被分割成了兩個部分,一側是人工開鑿的方形玉石池子,澄碧見底的池水滿得像要溢出整個池子,酒香四散,直教人醺醺然不知今夕何夕;牆上掛著活色生香的圖畫,栩栩如生得令人羞赧,池邊坐卧著幾個僅著五彩薄紗的美少年,嬉笑玩耍間兩靨泛紅,媚眼如絲。
見我走進卻並不上前,只是嬌笑著朝我招手,許是醉得已經沒了起身的力氣……我忍不住別開了目光。
另一側,卻是截然不同的一番景象。
各種材料製成的鞭子,說不出效用的瓶瓶罐罐,不同尺寸的棍棒刀具,大多帶著倒刺機關,成堆的燭台蠟油以及教人頭皮發麻的金針銀針……五花八門,爭奇鬥豔,實在是令人大開眼界,我不禁懷疑自己來到了專司刑訊逼供的牢獄。
然而這些種種,卻都遠不及正中那個煢煢孑立的單薄身影來得矚目;抑或是,在走馬觀花地掃過一圈這百態奇景以後,我的眼裡便只能看得見那一人罷了。
那人身上只披著一件鬆鬆垮垮的白色綢衣,勉強蓋住了腿根,露出一雙白皙美麗的長腿;肩頸處未遮住的大片肌膚上遍布青紫交加的淤痕,甚至有幾道還滲著血絲,白衣上有幾處破口,直透觸目驚心的鞭傷——她的雙手被高高吊起,手腕處銬著一副鑲滿寶石的黃金手鏈,勒出了一圈刺眼的紅印;臉色蒼白如雪,烏髮濃密如鴉羽,纖長的睫毛如蝶翼般輕顫,如風中殘葉飄零無依,卻又透著一種迷離的凄美。
「你……」我愣愣地站在原地,舉步維艱——若是上前,我該怎樣開口,說些什麼?若是轉身離去,又未免違背了心意,落下遺憾。
她是誰?犯了什麼錯?怎麼會被銬在這裡?
一個又一個問題迅速從我腦海里穿過,卻沒有一個能夠將我從這失魂一樣的驚艷中拉回來。
大概是察覺到了我的注視,被吊著的女人輕輕動了動,手鏈叮咚作響;微斂的羽睫也慢慢掀起,彷彿一陣微風撩過我的臉頰,酥酥柔柔的輕癢……我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當她淡淡地抬眸看來時,我竟覺得像是被人敲了一記猛棍似的,心跳陡然間漏了一拍,連自己到這兒來的初衷都忘得一乾二淨——想不到,我生平第一次因為一個人目不轉睛,情難自已,這個人卻與我一樣,是個女子。
她有著一雙極為深邃的眼眸,當我與她視線相交的時候,彷彿從那寒星似的瞳仁中見到了一抹琥珀流光,仔細看去,卻又只是一片平靜無波的幽潭,倒映出我的近乎痴傻的目光。
她似乎並不驚訝我的出現,見我直直地盯著她,也沒有絲毫羞怯,只是淡淡地啟唇說道:「姜灼見過凌王殿下。」聲線柔和雅緻,語調卻波瀾不驚,沉穩得就像她不是被禁錮拷打的階下囚一般。
——姜灼?
原來她就是那個姜護衛。
我忽然想起小蟬說過的話:對鄺希晗和她身邊的人來說,所謂寵愛與玩樂,還真是非同尋常啊……
「你……」我頓了頓,目光不經意轉向另一邊飲酒作樂的幾名薄紗少年,話到嘴邊又是一轉,「你們先出去。」
也許是鄺希晗在這些人心目中積威已久,我面無表情的樣子著實嚇壞了這幾名少年,他們立刻收回了那副輕狂作態,草草行了個禮便你推我搡地離開了。
等到只剩下我與她二人,房裡恢復了寂靜無聲——我舔了舔嘴唇,有一瞬間覺得:或許將那幾名少年攆出去並不是最好的決定。
「王爺的身體可否無礙?」沉默了一會兒,還是她率先打破了僵局。
「已、已經沒事了……」我咬了咬嘴唇,打算開門見山地問問之前發生了什麼。
只是,還沒等我開口,身後的門卻被輕輕叩響了,小蟬的聲音隔著層層疊疊的紗帳傳來:「殿下,時辰已到,您該回了。」
我不去理他,只是看著姜灼的眼睛,卻失了再次開口的勇氣。
「王爺有何指示?」想來她也看出了我的欲言又止,於是淡淡地問道。
「來人,把她的手銬解開。」我懊惱地轉過身,對著門外揚聲說道。
門被打開,小蟬和顏珂派來的兩名護衛丙三丙四走了進來。
小蟬低著頭不敢看我,丙三則行了半個跪禮,沉聲說道:「啟稟殿下,這副手銬乃是皇帝陛下御賜的貢品,鑰匙由您親自保管,屬下等不敢逾越。」
「鑰匙呢?」我問小蟬。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悄悄後退了一些,低聲答道:「回殿下,鑰匙……被您扔了。」
「扔哪兒了?」雖說不是我下的命令,畢竟佔了這具身體,現下則是由我擔起這後果了。
「在後院……的湖裡。」他極快地說完后,立即退步到一旁,低頭屏息,似乎是怕我遷怒於他。
——不愧是皇親國戚,院子里竟然還有一片湖。
樂觀地想,至少鄺希晗並非那些有名無實全靠借貸維持尊榮的沒落貴族……這是我唯一能夠安慰自己的地方。
在心裡默默嘆了口氣,我居然有些害怕回過頭去看姜灼的表情——或許,可以派工匠來開鎖?又或是直接用刀劈開?
我遲疑著不說話,其他幾人也不敢擅自開口,眼角的餘光瞥見小蟬似乎有意提醒,我知道離顏珂規定的一刻鐘時間已經超過了——卻只作不見。
在解決姜灼的問題以前,我並不願離開。
「王爺可是要放了姜灼?」將我們的一舉一動都看在眼裡,被吊著的女人不緊不慢地問道。
「不錯,只是……」我回過頭,對上她清亮的眼瞳,只覺得臉頰一陣陣發燙,羞愧不已,想要道歉,卻又無從開口——我現在的身份,怕是也不容這樣做。
「既然如此,」卻見她瞭然地點了點頭,雙手忽的用力一錯——只聽「喀嚓」一聲,竟是徒手將那副手銬生生掙斷了,「請王爺恕罪。」
我下意識地瞟了一眼她的手腕,依稀是被金屬手銬劃出了一道血痕,看得我忍不住手腕一疼。
她卻似無所覺地甩了甩手,並不在意。
這人,難道沒有痛覺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