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北天折柱
第十一章
又一聲爆炸,他們車子旁邊的地面上出現了一個大坑,橫飛的碎石擊打在車門上,發出令人牙顫的聲響。汽車也跟著震動了兩下。
「下車!」顧宸北在陸霜年耳邊喊。
他從攻擊較少的一側打開了車門,伏低身子迅速離開了車廂。陸霜年停了兩秒,她飛快地向前探出身體,把佩槍從前面已經死去的警衛身上摘了下來。
陸霜年幾乎是軲轆著跌出車子,她清楚剛剛那發落偏了的炮彈只是在校準,下一發可就不會落在平地上了。
膝蓋重重磕在地面上的感覺讓陸霜年忍不住咧了咧嘴,表情有點兒扭曲。
她還沒來得及站起來。
炮彈帶著破空聲呼嘯而來,空氣被撕裂的聲響如此清晰,陸霜年聞到火藥和血的氣味。
一隻手鐵鉗一樣抓著陸霜年的胳膊,她感覺自己被大力地向後拖拽,後背蹭在地面的石礫上,火辣辣地疼。
陸霜年被拖出一段距離,終於手忙腳亂地自己爬起來,那警衛的槍還被她緊緊地握在手裡。
哦,我討厭汽車爆炸!陸霜年在心裡咒罵了一句。
她可沒忘了自己上輩子沒能長壽的原因。
「轟!」
炮彈準確地砸在他們剛剛乘坐的那輛車子上,金屬的破片四下飛濺,陸霜年和顧宸北兩個人只得再次趴下躲避,讓四肢和地面牢牢貼緊。
欠他一句謝謝。陸霜年暗暗地記了一筆。
顧宸北的手還拉著她的胳膊。
炮襲似乎暫時停止了,周圍只有火焰燃燒發出的爆裂聲。顧宸北抬起頭來,陸霜年第一次在這個少年臉上看到近乎於驚懼的表情一閃而過。
第二輛車也起火了。
對方顯然是有備而來,第一輛坐著警衛的車在襲擊甫一開始,就被炸毀,車輛的殘骸堵住了而緊接著的炮彈準確地落在了中間的車子兩側,汽車無法前行。
顧宸北飛快地從地上站起來,他朝著第二輛車跑過去。
陸霜年甩了甩腦袋,忽略耳朵里因為爆炸產生的「嗡嗡」聲,一個打挺跳起來,飛快地追上去。
第二輛轎車也已經開始起火。
顧宸北不顧幾乎舔舐到手掌的火焰,用力拉開車門。已經變形的金屬歪曲地咧開一道縫隙。
顧耀章歪倒在轎車後座上,頭上是子彈造成的窟窿,黑色猙獰。
陸霜年被擋在顧宸北後面,少年比她高大不少的身體擋住了車裡的情形,她只看到顧宸北僵硬在原地不動的身體。
血從打開的車門滴滴答答地砸在地上,黃褐的塵土上,一個一個黑紅色的坑。
火焰越燒越旺,眼瞅著已經蔓延到汽車的前蓋。陸霜年聽見自己心臟在胸腔裡頭狂跳。
「車子要爆炸了!」她去扯顧宸北。
少年卻依舊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下一秒彷彿突然被陸霜年的話喊醒,他半個身子猛地探進車裡,伸手去拽顧耀章的屍體。
他知道那是屍體。
油箱開始發出不祥的聲響。
顧耀章的身體被卡在扭曲的車門處。頭上還沒有凝固的鮮血流淌下來,陸霜年看見顧宸北血紅血紅的眼睛。
火勢猛地增大了,火苗兇猛地竄起來。
「你要和你爹死在一起么顧宸北?!」
陸霜年大喊,她的手死死的拉著顧宸北的胳膊,感覺指甲似乎都要刺進少年緊繃的肌肉里去了。而顧宸北渾然不覺。
陸霜年咬了咬牙,看了眼還在死命試圖將父親的屍身救出來的顧宸北,毫不猶豫地揚起手,手槍柄重重敲在顧宸北的背上,顧宸北終於停下了動作,疼得表情扭曲起來,看上去格外猙獰。
「要爆炸了!放手吧!」
女孩的聲音直直地扎進耳朵里,比那一記槍柄砸在後背還要疼,疼得鑽心。顧宸北看了一眼蔓延到車蓋上嗶嗶剝剝的的火焰,終於把手放開了。
兩個人朝反方向跑去。
「轟!」
油箱爆炸一聲巨響,爆炸的威力幾乎將那輛車子掀上天空。兩個人被氣浪沖得都是一個踉蹌,陸霜年摔在地上的時候只有一個念頭——顧宸北太他媽重了!
他們並沒跑出多遠,爆炸中來自轎車的金屬碎片四處飛濺,被炸上天的各種零件叮叮噹噹地掉下來,火在車子的殘骸上熊熊地燃燒。
「唔……」
陸霜年從爆炸中緩過神來的第一件事情是確認自己沒死,——至少身上的疼痛和重量讓她確定自己沒像上輩子那樣被炸成焦炭靈魂出竅。
第二件事是把「蓋」在她身上的顧宸北掀下去。
少年受到的衝擊不小,被陸霜年粗魯地扒拉到一邊的時候也沒什麼反應。
「見鬼。」陸霜年出聲咒罵了一句。
然後抬手左右開弓給了顧宸北,十幾年之後的汶鼎「戰神」,兩個清脆響亮的耳光。——當然,現在還不是暗爽的時候,陸霜年活動了一下發疼的手指,看著躺在地上的少年臉色蒼白地睜開眼睛,看上去還有些茫然。
——然後臉上慢慢地浮起兩個不大的紅色掌印。
顧宸北沉默地從地上爬起來,動作有些遲緩。
陸霜年眯起眼睛。她看見少年背後幾乎一片狼藉的傷口。
顧宸北四下看了幾眼,他的目光在那輛燃燒的轎車上停頓了一下,金屬車門已經在火焰的炙烤下捲曲變形,她試圖讓自己不去想在那裡面的父親此刻是什麼樣子。
「走。」
顧宸北只聲音嘶啞地說了一個字,他別過臉去不再看大路上汽車的殘骸和那些正在慢慢凝固變黑的鮮血。
陸霜年捏了捏手裡的槍,快步跟上顧宸北。
很快就會有人來「清掃戰場」。無論是誰製造了這樣一場突襲截殺,都不會放完炮就走。他們需要確定「成果」。
陸霜年很佩服這個少年在此刻還有冷靜思考的能力,哪怕此時的顧宸北臉色慘白多一個字都沒辦法說出來。他年輕,失去的還少,所以格外知道痛。
沒有人能幫得了他。
兩個孩子都沒有說話,用最快的速度讓自己消失在道路邊的山林裡頭。顧宸北只是悶著頭不停地往前走,陸霜年握著那支從死去警衛身上找到的槍沉默地跟著他,在少年踉蹌的時候偶爾攙扶一把。
天色漸漸暗了。顧宸北停下腳步。他似乎只剩下喘息的力氣。
陸霜年四下里望望,——他們正停在一個格外狹小的山洞旁邊,不出意外這是個不錯的隱蔽所。過一會兒就要入夜了,在望深山裡走他們的安全也無法保證,況且兩個人都迫切地需要休息。陸霜年只覺得雙腿灌了鉛一樣沉重,每邁一步都像是折磨。汗水從額頭上滾下來,扎的眼睛生疼。
倆人貓著腰鑽進山洞裡,在確定裡頭沒有任何猛獸毒蟲之後陸霜年緊繃的神經終於稍稍放鬆了一些。她扭頭去看的時候顧宸北已經靠在潮濕的石壁上昏睡過去。
「你倒舒服。」陸霜年低聲嘟囔了一句,她歇息了一會兒,貓著腰從山洞裡出去。
渴。
一片火光像灼紅色的紅雲,緊緊遠遠,每當他伸出手去,就變成一片冷灰。
渴。
所有希望迅速地模糊倒退,只剩下黑色的彈孔無比猙獰。嚴整的軍裝上忽然有血色迅速擴大,濃重的腥味讓他想要咳嗽。
好渴……
他伸出手去抓什麼,卻碰不到任何實物。中年男人忽然露出一個笑容。「宸北——」
「啊!」
顧宸北猛地睜開眼睛,他直覺自己發出了一聲大喊,恢復了意識后才發現自己的聲音低啞得根本難以分辨。他竭力忽略那夢境里的恐懼,手指還在顫抖。
「喝水旁邊有。」
女孩的聲音還是慣有的沙啞,顧宸北反應了兩秒之後才抓起放在不遠處的一大片葉子,那上面有一小捧水。
稍稍滋潤了乾燥疼痛的喉嚨,顧宸北這才朝發出聲音的地方看過去。
女孩窩在山洞口的凹陷里,由於身材瘦小,存在感低的驚人。她閉著眼睛,一副熟睡的樣子,好像剛剛聽到顧宸北的一點動靜就開口說話的不是她一樣。
警衛的手槍對於女孩來說還有些過沉,由於沾了太多泥土和血液,不再黑黝黝地發亮。但她握得很牢。
顧宸北吞咽了幾下,才讓自己勉強可以發出聲音:「以後別用槍柄砸人,會出人命的。」
少年第一句話的詭異讓陸霜年沒辦法繼續閉目養神。她睜開眼睛瞧著顧宸北。
「你腦子沒燒壞么顧少爺?」
顧宸北神色冷淡,「鑒於你在我後背上造成的瘀傷可能比爆炸帶來的損傷還要大,我沒有必要對你的爆炸進行感謝,我想。」
陸霜年笑起來。
「哦,你不用。」她說。目光掃過顧宸北殘破的褲腿:「沒有繃帶,所以我只能就地取材了。」
顧宸北倒也毫不在意地一笑。
他似乎對說話感到疲憊,再次閉起眼睛。
陸霜年臉上還掛著笑,眼睛里全是冷硬的光。她的目光漫不經心地釘在顧宸北的臉上,好在那個少年大概是因為太過疲憊,連她過於長久的注視都沒有察覺。
顧宸北的反應讓她感到驚訝。
他可以毫不在意地同她鬥嘴,開口的第一句話近似玩笑,一如既往地強硬而口是心非。
冷淡,強悍,從容。
陸霜年慢吞吞地嘆了口氣,她看到那個少年的眼球顫動了一下,如同不安,知道他根本沒有睡熟。
只是太累了吧。
像他們這樣的人,彷彿天生就有這樣的本領,他們掩蓋,隱藏,擅長把所有的情緒轉變成空洞的眼睛。無論發生什麼,平日里怎樣,此刻就怎樣。
顧宸北還只是十五歲的少年,顧耀章的死對於他來說,無異於北天折柱。陸霜年敢肯定,有那麼一刻,這個少年心裡的疼痛和恐慌超過了所有他受過的教育讓他保持的驕傲和理智。
可他睜開眼睛,依舊是從前那副樣子,冷淡又驕矜,說話的時候遵循著以往的風格,好像打擊並不能讓他放下那點兒彆扭和傲慢。他讓自己僵硬地模仿以前,把真正發生的屏蔽在感情之外。
但陸霜年知道,那疼痛,毫無疑問,將延續很長很長的時間。
就這麼一瞬間。天塌下來,壓在顧宸北肩膀上。
——而他必須咬著牙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