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以血還血
第三章
帳篷里陰冷潮濕,絲毫不受外面那衝天火光的影響。
陸霜年蜷縮在角落裡,儘可能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夏澤的士兵並沒有太過注意她——與穿著汶鼎軍服的何勛相比,陸霜年只是個一身狼狽的小姑娘而已。
而夏澤的那位間諜先生,此刻正被自己的軍隊靠在一張簡陋的木頭椅子上,雙手被手銬扭成一個詭異的姿勢。帳篷里的白熾燈格外刺眼,何勛不得不眯起眼睛來抵擋這樣折磨。時間已經過去一整天。和他一起被抓來的小女孩除了挨了幾個耳光之外並沒有受到太多的折磨,何勛暗自鬆了口氣。
他是間諜,但還太年輕。年輕到不忍看著一個敵對國的小姑娘因為自己死去。
「你是哪個部分的?」
何勛聲音乾澀,「汶鼎第三集團軍,七十四師第五團一營。編號1970277」
對方轉身出去了,似乎是要核查身份。
陸霜年在角落裡眯起眼睛。現在的汶鼎第三集團軍就是一盤散沙,更別提七十四師是散沙中的糟粕。——沒人會在意一個士兵忽然換了一張面孔。夏澤的士兵在核查了何勛的身份之後肯定會通過某種方式放走他,可作為汶鼎人的陸霜年可就不一定了。
她得想辦法在何勛從這裡脫身之前攀住這棵大樹呢。
陸霜年眼睛一轉,她悄悄地朝何勛蹭了過去,然後遞上她剛剛為自己準備的水。
何勛一愣。白熾燈的光線刺得他睜不開眼睛,只看到那小姑娘一個模模糊糊的,瘦小的影子,小心翼翼地湊過來。有什麼東西碰到他的嘴唇上,帶著小姑娘手裡的溫度。然後就是水流,慢慢滋潤的乾裂的嘴唇,整整一天的折騰,何勛滴水未進,早已經渴到極限,就著陸霜年的手便大口地喝起來。可是甘霖僅僅幾口就沒有了。
何勛努力睜開眼睛,站在跟前的小姑娘很瘦,皮膚因為常年的風吹日晒泛出缺乏營養的黑色,嘴唇上乾燥皸裂,帶著分明的血絲。青年忍不住低聲開口:「那個時候你為什麼留下來?」
陸霜年愣了一下。
小女孩歪了歪腦袋,低聲道:「媽媽說要保護好你。」
何勛停頓了許久,終於嘆了口氣,「傻姑娘。」
陸霜年抬起頭,迎上這個還太過年輕的夏澤間諜的眼睛,看到裡面感動的光澤,不出所料。未來的情報之王在心裡嘆了口氣,——傻小子。
何勛顯然決定了什麼事情,目光變得堅定起來。他低聲道:「大哥哥有辦法從這裡逃出去,待會你跟緊我。」
陸霜年一副小心翼翼的樣子,點點頭。
大功告成。
二十分鐘后他們離開了這間簡陋的審訊室,何勛掙脫手銬,打昏了兩個本來要偷偷將他放回汶鼎軍隊的士兵,換上了一身夏澤軍裝。小女孩緊緊拽著他衣角的手讓何勛說服自己,這樣只是為了更好的偽裝,更何況,這樣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孩子,不會給自己的任務帶來多少麻煩。
生命對於他,還沒到如同踩滅螻蟻般不值一提。何勛不能看著一個小女孩,無論屬於那個國家,因為他死去。他手上還沒沾過人類的血。
而陸霜年可以。
小女孩跟在青年的身後,惶惑地看著四周,天色漸明,夏澤營地里的情況讓她瞧了個一清二楚。遠處村落中滾滾的濃煙直衝天際。槍聲基本平息。陸霜年記得,祁峰之戰,大屯村幾乎無人倖存。而那只是夏澤給一直避戰的汶鼎一個「小小的教訓」。
偏偏陸霜年的原則,叫做睚眥必報,血債血償。
她很快確定了這支部隊臨時彈藥的存放處。此刻營地里一片混亂,竟也沒人注意一個青年帶著個小姑娘行色匆匆。何勛一心想著帶這孩子離開夏澤部隊的臨時駐紮地,還要注意著四周的情況,精神高度緊張之下,竟沒注意那小女孩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鬆開了自己的衣角。
半個小時后。
小心翼翼地幾乎找遍了整個夏澤營房也沒有看到陸霜年的蹤跡。何勛終於選擇離開這個危險的地方。就在這時——
「轟!」
「轟!」
大地似乎在一瞬間顫動起來,火光衝天而起,巨大的爆炸聲讓人耳朵嗡嗡直響。不同的是,這次的火光,從夏澤的臨時駐紮地升起。易燃的帳篷幾乎立刻就起了火,彈藥庫的爆炸消耗了這個耀武揚威的裝甲營大多數的炮彈,其他彈藥的殉爆聲絡繹不絕,硝煙和焦糊的氣味直衝鼻子。營地里立刻亂成了一片,大群的士兵盲目地找尋著放火的嫌犯,營地離水源並不近,火勢卻越來越大,伴隨著爆炸和四射的彈片,試圖救火的士兵只能徒勞地用沙土和僅有的水撲救外圍。
身上起火的人在地上打滾,慘叫聲聽得格外瘮人。
何勛咧了咧嘴,他怔楞地看著那一片火光,幾乎要在暗藍的天際上染出一片血紅的顏色來。不知有多少夏澤的士兵死在這場爆炸里。
戰爭總是要死人的。今天是你屠戮他國的百姓,明天可能就會有旁人割開你的喉嚨。人間修羅場,生死早不是自己決定的事情。
他剛轉過身,一個瘦小的身影從路邊黑黢黢的草叢裡鑽了出來,何勛甚至沒來得及反應。
他看著這個重新握住自己衣角的小女孩笑得天真無邪。
「大哥哥,我們可以走了嗎?」
一路上何勛只能沉默。
汶鼎2004年,祁峰之戰爆發,夏澤第三十二師獨立裝甲營在汶鼎邊境大屯村外受到滲透,彈藥庫爆炸,二十七人死亡,五十餘人受傷失去作戰能力。夏澤間諜何勛成功進入汶鼎軍隊。汶鼎第三集團軍正式換防至祁峰一線,戰爭的陰雲開始籠罩。
這一年陸霜年十三歲。
鎮子上的小旅店生意並不好。這地方本就偏僻,平日里還能有些南來北往的生意人在此歇腳。可前兩天大屯村的慘劇讓這個邊陲小鎮幾乎一夕之間全國聞名,鎮上的大戶人家紛紛攜家帶口逃離,希望能免受戰火的荼毒。
陸柔坐在旅店小房間的窗口,怔怔地看著外面冷落的街道。
「娘,吃點東西吧。」
陸昔華從門外走進來,將放著些清粥小菜的托盤擺在桌上,輕聲道。
陸柔聽見大女兒進來,連忙胡亂擦了擦腮邊的淚水,轉過頭來到:「昔華吃吧,娘不餓。」
陸昔華猶豫了一下,問道:「阿年不會有事的。」
陸柔聽見「阿年」兩個字,眼淚又止不住落下來。她看向陸昔華。
「昔華,你說,娘是不是錯了,娘不該把阿年留在山上……昨天夜裡那麼大的爆炸,也不知道阿年有沒有逃出來……」
陸昔華走到婦人身邊,輕輕為陸柔擦去了眼淚,低聲安慰道:「娘,妹妹她從小就性子倔強,就算您當時要帶她走,她八成也是不肯的。」陸昔華微微嘆息,「那個士兵受了傷,阿年性子倔,心地卻和娘您一樣善良,不會願意扔下那人由他去死的。」
陸昔華這一番安慰,話里話外都是陸霜年自願留在深山中面對危險的意思,不光把做出決定的陸柔開脫得乾乾淨淨,還順便誇讚了母親的善良,陸柔聽著,心中便寬慰起來。想想阿年雖是她和那村野木匠的孩子,多少還是繼承了自己的秉性,又感到些許欣慰。
她全然忘了,那個孩子身體里也留著她陸柔一半的血,卻就這麼被拋棄在荒山野嶺中,面對窮凶極惡的敵人和茫茫的黑夜。又或者,在陸柔的潛意識裡,這個女兒從來都是可有可無。
年近四十依舊風韻猶存的婦人輕嘆一聲,將善解人意的大女兒摟進懷裡。
與此同時。
陸霜年同何勛在鎮子上分了手。青年從身上摸出一疊錢來塞給陸霜年,在確定了陸霜年可以找到她的家人之後,急匆匆地去找部隊了。陸霜年瞧著他的背影消失,掂了掂手裡厚度驚人的現金,溜溜達達地離開了。
上輩子她和母親與陸昔華帶著何勛一同躲藏,險些被夏澤搜山的士兵發現,脫險之後來到鎮子上,何勛便掏出了身上所有的錢贈與陸柔,算是一點報答。而陸柔自然是極力推辭,讓何勛收起錢財。她常教導兩個女兒,行善助人,都是天性所在,不應貪圖報償。
——在之後的兩個月,花掉了所有盤纏一貧如洗的母女三人不得不去求助陸柔的娘家,在一番冷嘲熱諷的白眼后暫時借住下來。
寄人籬下的日子,陸霜年是自小就過慣了的,那種滋味,她此生不想再嘗。
她親愛的姐姐和那朵潔白無瑕蓮花兒似的母親,陸霜年不想再扯上關係。她重活一世,情報戰場上雲波詭譎勾心鬥角,都要比和這兩個女人再糾纏在一起來的痛快。
她清楚自己永遠無法像陸柔口中那樣活得「乾淨」,她選了戰場,選了建功立業,享受的便只有腎上腺素飆升和殺伐決斷的快樂。
陸霜年不求「乾淨」,她只要活得痛快就好了。
有的人,生來就強悍,也生來就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