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立威
第五章
顧耀章到達鎮子的第二天,第三軍團七十四師一營的大地震開始了。
陸霜年早上是被老崔晃醒的,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發現外頭炊事班的人已經都慌慌張張地起床忙活起來了。外頭傳來激昂得讓人奇怪的軍樂聲,夾雜著雜亂不堪的腳步。
「加快速度,保持隊形!」有人粗著嗓子喊,聽上去是營長孫偉。
老崔大驚小怪地低聲道:「今兒可是太陽打西邊出來啦!咱們營長什麼時候起的這麼早過,還親自參加訓練?!」他向陸霜年示意:「丫頭你動作也快點兒,今天早上操課整整提前了一個小時,待會全營就要吃飯了。」
陸霜年一個打挺從床上蹦起來。
早飯在一片手忙腳亂里終於做完了,營部駐地那塵土飛揚的小破訓練場上「折磨」依舊沒有結束。孫偉的聲音從炊事班的方向聽著都已經有氣無力。
「快……大家堅持一下……」
陸霜年瞧著老崔那張憋笑的臉,忽然開口道:「崔叔,我能去看看么?」
老崔倒是一愣,瞧著這丫頭臉上還是那種沒什麼波瀾的木訥表情,點了點頭:「阿年你也難得想去看個熱鬧,去吧去吧,這會兒全營人差不多都在那訓練場上呢,沒人來查我們。」
陸霜年沖老崔笑了笑,放下手裡的抹布轉身朝訓練場的方向走去。
一營的訓練場是曾經鎮上小學的操場改的,除卻加了些訓練器材以外幾乎還是老樣子,□□地面上的浮土不知道已經積累了多少天,今天終於被士兵拖沓的腳步震了起來。
訓練場外頭卷卷破天荒地有哨兵值守。陸霜年眯了眯眼睛,瞧了眼那兩個哨兵的身板,頗挺拔的年輕人,胸前的步槍顯然都是子彈上膛的。不用問,肯定是顧耀章帶來的隨行人員。陸霜年唇角劃過一抹笑意。一營這幅疲疲沓沓的樣子,是該好好整治整治了。
見她是個小姑娘,守衛的士兵也並沒有發問,任由陸霜年趴在靠近主席台一側的鐵柵欄上往裡看。只見一片塵土飛揚里士兵們早已經筋疲力盡,不少人幾乎是拖著腳步往前蹭,隊伍早沒了形狀,營長孫偉跑著小圈,也已經上氣不接下氣,連口令都下不出來,手裡的擴音喇叭無力地揮舞著。低矮的主席台上站著個人,挺拔得不像樣子。
顧宸北。
掃一眼陸霜年就知道那是誰。她跟顧宸北打交道時間不短,太知道那傢伙平日里是怎麼一副筆挺又驕人的樣子。果真是娘胎裡帶出來的做派么,陸霜年暗自咋舌。十五歲的顧宸北還沒有她上輩子碰見時高大的身材,挺拔如松柏。陸霜年盯著那個人影,她知道自己心裡頭其實有幾分羨慕。顧宸北出身將門,自幼在近乎嚴苛的家教下長起來,這一棵小松即使還沒到枝繁葉茂的時候,也已經看出凌雲之勢。
汶鼎本來尚武,重視軍隊的發展,家中有人從軍對於下至百姓上到達官貴人都是一種榮耀。可這些年汶鼎除了夏澤這個外患之外,倒也算得上安定,主政的又是保守的避戰一派,對軍事的重視已經大不如前。但顧家世代行伍,顧宸北自然也無法例外。汶鼎有專收未成年的男孩進入的軍事訓練學校,從小開始軍事素質培養和文化教育,十五歲中學生的年紀,已經可以授銜。顧宸北只有少尉軍銜,但顯然,顧耀章對他的倚重讓他完全可以壓過孫偉這個名正言順的營長。
陸霜年向來自負,哪怕她現在還一無所有低到塵埃里,也相信自己終究有一飛衝天的一日。只是看著顧宸北那還帶著少年意氣的驕矜,不由得感嘆,她似乎,從來沒有體會過這些。
陸霜年的年輕,都消磨在忍辱負重蓄勢待發里,當她站在萬萬人之上,手握生殺大權的時候,心早就老了。
女孩黑黝黝的眼瞳里光芒一閃而過,卻鋒利無比。那羨慕只在一念之間,迅速被心中近乎冷酷的堅定消弭。個人有個人的命,而她從一無所有里,終將創下卓世的功勛來!
顧宸北站在那破爛的主席台上瞧著底下一個營的人如同潰逃般跌跌撞撞丟盔棄甲,眼裡頭掠過嘲諷的神色。就憑這群穿著軍裝,連老百姓戰鬥力都不如的傢伙,怎麼抵抗得了夏澤的裝甲鐵騎。十五歲的少年身材頎長,站在那兒就彷彿有種居高臨下的氣場,雙眼目光如炬,盯著訓練場上潰不成軍的士兵。
一營長孫偉早覺得口乾舌燥,心中不由得叫苦連天。——天知道這個顧耀章跑到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來做什麼!他在這天高皇帝遠的地方雖然過得「清貧」了一些,但樂得清閑,哪知道這位大神蒞臨,還心血來潮地要整頓軍紀,搞得他這些日子都得呆在著全是糙老爺們的軍營里,還累得半死不活。想到這裡,心中更是怨懟不已,更不願耗費自己的嗓子卻給這已經垮掉的隊伍喊口令。
「全體立定!」
顧宸北正在變聲期,聲音還帶著些少年的清朗。他並沒用吼的,聲音不大。靠近主席台的士兵疑疑惑惑地停下了腳步,後面的人跟著陸續地停下,大多數扶著膝蓋喘粗氣,有的乾脆一屁股坐在地上低聲抱怨起來。顧宸北多餘的一個字也沒說,就那麼冷冷地看著這群士兵如同街上的地痞流氓一般孫偉心道謝天謝地,總算這位小祖宗發話了。
——一營長可沒把這位顧將軍公子放在眼裡。才一個十五歲乳臭未乾的毛頭小子,知道什麼是當兵打仗?不過是仗著他爹的名聲耍耍威風而已,風頭給足了自然就歇氣兒了。
顧宸北的下一個口令讓孫偉長出的一口氣也在嗓子眼裡。
「所有人聽口令,列隊!」
幾個靠近主席台的士兵臉上都露出不滿的表情,有些慢吞吞地執行了顧宸北的命令,而有些無賴脾氣上來了的,根本就呆在原地沒打算動彈。孫偉見狀,連忙在臉上掛上殷勤的笑容跑過來,將手裡的高音喇叭遞向將軍公子。「顧小少爺,您用這個,這個兄弟們聽得清。」
顧宸北只淡淡看了他一眼,「多謝,不用了。」
孫偉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一臉的尷尬。他訕訕地收回手,卻在下一秒猛地瞪大眼睛。——顧宸北一伸手從腰間的槍套里把手槍掏出來了。
「顧少爺,這可使不得啊!」
孫偉話音未落。
——「砰!」
槍響。整個訓練場似乎在一瞬間安靜下來。只聽見少年言簡意賅聲線平直。
「各位,列隊。」
剛剛還坐在地上的幾個兵痞子迅速地爬了起來,一些累極了的兵只能依靠在同伴的肩膀上,但無聲而迅速地加入了隊列。槍聲似乎震醒了所有人。顧耀章是不會在意他們這一群人的死活的,他們也根本沒有資格對這個站在高台上的少年耍賴撒潑。這些兵太平的久了,有國家的稅款養著卻無人約束,早忘了,軍中從來都容不得兒戲。
孫偉也嚇了一跳,他看著這位顧家公子手中黑黝黝的手槍,心裡打了個突突。但他心中對顧宸北的那一點小覷還僥倖地留存著,孫偉小心翼翼地在顧宸北再次下達讓所有士兵憤怒的命令之前開口。
「顧少爺,兄弟們都累了,不如……先去吃個早飯,然後我們再訓練?顧將軍還等著您回去呢。」
顧宸北並沒有看他。底下的士兵不少聽見了孫偉的話,臉上露出無比期冀的表情來。對他們來說,現在能找個地方坐下,喝一口熱湯,就已經是天大的恩賜了。
「今天早上,顧將軍授予我對一營訓練的監督權。」少年的聲音在訓練場上傳開,不同的是這一次底下再沒有連天的抱怨和噪音,他平靜的聲調格外清楚。「我希望各位能認真訓練,好履行戍邊職責。」
然後少年揚了揚下巴。站在訓練場門外的士兵轉了進來,手裡是他們黑黝黝的步槍。
「違令者,軍法從事。」
一令如山。
陸霜年在鐵柵欄外頭笑了起來。這個十五歲的顧宸北,立了一手好威嚴。看得出是費了心思的。只是她的這位老對手啊,還太年輕。
顧耀章身犯險地,根本不是為了鼓舞著破爛衰頹的七十四師所部擊退夏澤軍隊。他是戰場上的老手,又怎麼看不出這祁峰一戰失敗的定局?顧耀章的舉動,恐怕是做給汶鼎高層的某些人看的。夏澤和汶鼎的一場大戰在所難免,而眼下這操場上的一小撮稀鬆兵,正是炮灰的一部分。到時候,顧宸北要面對的,無疑是他磨練出來的這些兵,這些他將會知曉名字甚至會期待並肩作戰的人死在敵軍的炮火和槍彈下。
陸霜年漫不經心地想,顧耀章這一手棋果真下的微妙,他只有十五歲的兒子將學會怎樣立威,怎樣掌握一支部隊,然後,怎樣接受他們的死去。戰爭是人打出來的,總有人必須死去。而他們這些人,比如顧耀章,比如陸霜年,比如這個只有十五歲的顧宸北,都得明白什麼是可以捨去的,為了更大的勝利。
為將者,謀全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