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六十章
大雪過後的天氣晴朗,空氣里的寒意卻令人不得不裹上厚重的冬裝。而榮成商會的會客室里炭火燒得很足,幾乎讓人感覺不到寒冷。陸霜年穿著一身黑色盤金紋的織錦旗袍,襯得烏髮如墨面白如玉,雍容大氣間又顯出幾分女子的妖嬈來。
此刻她臉上的神情是那種恰到好處的愧疚和擔憂。
「是陸九保護不周到,讓楚先生受驚了。」女人聲音淡淡,卻顯得格外真摯。
楚瑞坐在她旁邊的椅子上,臉色如常,衣袖上卻還帶著細微的血跡。他端起熱茶來喝了一口,道:「這是哪裡的話,如果不是陸姑娘派來的人手保護,我恐怕就交代在遼繹了呢。」
楚瑞已經開始準備回到夏澤了,這一次秘密潛入汶鼎,他的收穫不可謂不大。
於公,他發現了一個規模龐大底下運作幾乎不遜於情報機構的打著「榮成商會」牌子的軍火販賣組織,於私,他幾乎可以確認,眼前這個面露擔憂的年輕女子,就是他的親生女兒。
而偏巧他的親生骨肉,就是那龐大軍火機構的掌控者。楚瑞覺得這簡直是上天的恩賜。
昨夜,就在他準備離開遼繹的前夕,竟有人公然在楚瑞臨時居住的旅館後巷刺殺他,楚瑞自然是有些自保的功夫的,無奈對方有兩個人,且都是極為精銳的刺客,如果不是陸九派來保護的人及時趕到,恐怕夏澤軍隊的高級指揮就真的要交代在那骯髒黑暗的小巷子里了。
楚瑞喝著熱茶。他這些年經歷過不少刺殺,對於這些生死一瞬危機緊迫的事情早已經習以為常。可瞧著眼前年輕女子臉上真切的擔憂和關切,心中還是一陣熨帖。
——這果真是天意么。楚瑞想,是時候告訴這孩子了吧。
陸霜年瞧著楚瑞臉上細微的神色變幻,她微微低垂了眼帘,遮去了眸子里一閃而過的譏誚。
楚瑞這個人,也曾叱吒風雲威名赫赫過,現如今身居高位,不知有多少人捧著,勝利對於他來說似乎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可是啊,有些人得意得太久,警惕便浮於表面了。他心裡恐怕早已經沒有任何懷疑地接受了旁人有意灌輸的「事實」了吧。
楚瑞心中已然做了決定,然後看向陸霜年。他仔細地打量了年輕的女子一遍,只覺得越看越像陸柔,越瞧越像自己的骨肉,心中免不了又是一陣難得的激動。
年輕的女子察覺到他的目光,抬起頭來,關切地問道:「楚先生可有什麼不適么?」
楚瑞笑著搖搖頭。他忽然開口:「陸姑娘是遼繹人么?」
陸霜年心中一喜,暗道,來了。她面上看上去微微一怔,這才答道:「不是,我是在夏澤和汶鼎邊境的一個村子出生的,」女人笑了笑,眉宇間帶上了對往昔的回憶,「只不過十幾歲的時候就從家裡出來闖蕩,這些年才在遼繹安定下來罷了。」
楚瑞聽著那邊境小鎮的名字,心中更多了幾分篤定。他又問道:「那麼小的年紀,一個人出來闖蕩恐怕很辛苦吧?」
陸霜年淡淡笑了一下:「習慣了也就不覺得苦了。」
女人語氣平靜,漂亮精緻的五官卻帶出種幾乎不符合年齡的寧靜曠遠來。楚瑞不由得心中一揪,只覺得自己的女兒這些年來不知要受多少苦才能練出這樣的性格來,看向陸霜年的目光更加溫和慈愛了。
陸霜年被楚瑞那眼神瞧得心中發毛,臉上卻半分也不露,只繼續道:「陸九也不知道為什麼,總覺著和楚先生投緣,」她停頓了一下,道:「我也不想隱瞞楚先生,我並非只有榮成商會的這一個身份。」
楚瑞挑了下眉毛,知道對方是要將她在醫院的那一重身份說出來了。他心中暗想,陸九哥是什麼樣的人物,不管她為什麼會在醫院做大夫,能把原因告訴自己這個區區幾面的人,恐怕也要很大的決心和信任。
楚瑞半點也沒覺得自己的邏輯有錯,他可不覺得陸九這樣的人將另一重身份告訴自己是蘊藏著什麼陰謀,反倒覺得自己果然同她血脈相連,能叫陸九這樣的姑娘完全卸下心防。
陸霜年心中冷笑,嘴上道:「我在遼繹也並非獨自一人。實不相瞞,楚先生,我家中還有母親,陸九實在不想讓母親知道我做的是什麼營生。」她看了眼楚瑞臉上的神情,讓語氣變得哀戚了一些:「母親一直希望我能做個醫生,救死扶傷。」
楚瑞心中又是一動,眼前彷彿又浮現出當年實習醫生打扮的,巧笑倩兮的陸柔。一陣惆悵緩緩地漫上楚瑞的心頭。
陸霜年低聲道:「何況榮成商會終究不是長久之計,只怕再過不了多久,汶鼎的軍方就會查到我的頭上了。總歸還需要個其他的身份。」
楚瑞目光落在陸霜年身上,他終於下定了決心,開口道:「榮成商會這樣龐大的勢力,陸姑娘真的捨得就這樣放下?」
陸霜年輕嘆一聲,道:「榮成商會也不過是我為了在這亂世中立身才創建的,如今到了該急流勇退的時候,還談什麼舍不捨得。」她淡淡地笑了一下,「這樣也正巧給我時間去陪伴母親了。」
楚瑞聽了半晌,終於開口說:「陸九姑娘,你可願意同我去夏澤?」
陸霜年心中一陣興奮,臉上卻做出格外驚訝的表情:「楚先生這是什麼意思?」
楚瑞聽她對自己的稱呼,不由得嘆了口氣,道:「我在夏澤總歸是有些勢力的,保護你們母女兩個不是問題。」
對面的女子微微一怔,露出一點警惕的神色來:「我與楚先生非親非故,這樣的深情厚誼恐怕承受不起。」
楚瑞望著她的目光中終於分明地顯出急迫來,他低聲急道:「非親非故?陸姑娘可知道,楚某正是你的生身父親啊!」
「噹啷」一聲,陸霜年手中的茶盞摔在地上,白色的瓷器在一聲脆響之後跌了個粉碎。女人裝作震驚之下摔了杯子,她猛地站起身來,「楚先生恐怕是昨晚受了驚嚇,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吧。」
楚瑞苦笑了一下,他道:「我知道這樣你一下子接受不了。」他頓了頓,有些歉意,又有些熱切地看向陸霜年:「可我說的都是真的,阿年。」
陸霜年面上勃然色變,心中卻是平靜如水。她聽著楚瑞叫出「阿年」這兩個字,心中只有無邊的冷意。
——陸柔果然選擇了將她交給楚瑞。
她也早該想到這一點了,不是么?
「你、你是怎麼知道——」
楚瑞看著面前年輕女子臉上掩飾不住的慌亂和震驚,露出一個溫和而安撫的笑容。他往前踏了一步,低聲道:「阿年,我……已經見過你母親了。」
他看著在短短几日的接觸中顯露出驚人的才幹和強勢的年輕女孩露出那樣慌亂而脆弱的神色來,心中不由得一陣憐惜。這果真是是他和陸柔的女兒嗎……這樣的美麗,優秀,又令人心疼。楚瑞仔細地端詳著面前心神不定一臉猶疑的女子,只覺得越看越是喜歡。
——像他一樣的沉著堅韌,像小柔一樣的美麗善良,可不是他們的孩子嘛!
陸霜年一面維持著臉上的表情,一面冷眼看著楚瑞臉上變幻莫測的神色。這男人心中的激動、自得、沾沾自喜幾乎全都表現在了臉上,哪裡還有半分那個夏澤著名的軍事情報負責人該有的樣子。
陸霜年不由得開始深深地質疑起自己上輩子曾把眼前這人列為重要而危險的對手這件事到底是不是有些「欠考慮」。
一臉懷疑震驚的女子終於在楚瑞殷殷的目光中敗下陣來。她有些猶豫地道:「我可以同你去夏澤。」她似乎正在勉力讓自己回歸往日那個工於算計的角色,可眼中隱隱的淚光卻暴露了她此刻複雜的心情,——當然,這都是楚瑞的腦補。
陸霜年低聲道:「榮成商會在汶鼎的生意到底不是長久之計,如果夏澤願意接納我們,自然是好的。」她幽幽地看了楚瑞一眼。
楚瑞連忙點頭。他並不介意他的阿年此刻這樣明確地利用自己來為榮成商會鋪路。陸霜年此時所做的一切在他眼中都成了另有苦衷,楚瑞只覺得只要阿年能跟著自己回到夏澤,總有一天也會承認自己這個父親。到時候一個榮成商會又算得了什麼,還不是一樣為自己所用?!
只可惜你的算盤打得再好,也總有人比你多謀劃一步。
陸霜年又慢慢道:「但要我同楚先生去夏澤,還有一個條件。」
楚瑞眼睛一亮,忙道:「阿年你說,只要是我能辦到的,我一定滿足你。」
陸霜年苦笑了一下,她抬頭望著楚瑞,眼神中透露出些許的心酸與擔憂來:「我不能和母親分開。」她低聲道:「母親她……年紀大了,這些年又吃了許多的苦,我之前一直沒能在母親膝下盡孝,總不能就這樣在拋下她一個人……」
楚瑞胸腔中又是一陣酸澀,也不知是因為感動還是因為愧疚,只能連聲道:「好孩子,好孩子……」他看著陸霜年,「你願意和我去夏澤,你不知道我心中有多麼高興啊。你母親自然和我們同去,我這些年,虧欠她良多……」
陸霜年低垂著眼帘,掩去深黑瞳孔中冰冷的笑意。
她幾乎要對楚瑞生出幾分同情來了。畢竟,這樣愚蠢的敵人可真讓陸霜年始料未及。
楚瑞感慨了半晌,終於正色問道:「阿年什麼時候能同我離開?」
陸霜年略一思量,露出個有些為難的表情:「商會這邊還有很多事情要處理,恐怕要等到來年春天。」
楚瑞皺了皺眉頭。他自然是急著趕回夏澤去,——軍部高級官員無緣無故地消失了這麼長時間,就算是汶鼎沒有抓住這個機會做些什麼文章,恐怕夏澤方面也會追究下來的。
陸霜年道:「楚先生自然可以先回夏澤去。」她頓了頓,露出一個苦笑來,對楚瑞說道:「畢竟我的真實身份楚先生已經知道了,還能掀起多大的風浪來呢?」
楚瑞心中倒挺認可這個道理,只是聽著陸霜年依舊叫他「楚先生」,心中不免有些難受,想著總有一天讓自己的女兒真真正正地叫他一聲「父親」。
陸霜年輕輕嘆了口氣,然後下了逐客令:「時間不早了,我還另有要事,恐怕不能與楚先生多談了。」她看了眼楚瑞的神情,彷彿對自己冷淡的態度有些猶豫似的,又微微放柔了語氣,道:「你……總得讓我一個人想想。」
陸九是什麼樣的人物,楚瑞這些天心裡也有了個大致,這近乎妥協的態度已經讓楚瑞喜出望外。他站起身來,微笑道:「那麼楚某就告辭了。」
年近五旬的男人深深地看了陸霜年一眼,低聲道:「明年春天,阿年,我在夏澤等著你們母女。」
陸霜年掩去眼中愉快的笑意,她只沉默地點了點頭。
楚瑞幾乎是戀戀不捨地看了這個剛剛確認的「親生骨肉」兩眼,終於轉身離去。
陸霜年瞧著楚瑞的背影消失在門外,這才慢慢呼出口氣,終於低低地笑出聲來。有了楚瑞的這份保證,她的計劃就成功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