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顧宸北的發現
和炊事班做了告別,陸霜年在這個周末獲得了半天假期。她沒和人說,自己到鎮子上去了。
和人打聽到「陸柔」這個名字並不是什麼難事。陸霜年沒費多大力氣就找到了陸柔和陸昔華的下落。女孩站在掛著「陸府」匾額的有些破敗的宅院前面,唇角翹起一絲嘲諷的笑意。
門「吱呀」一聲打開,一個小廝樣打扮的男孩探出頭來,看了陸霜年一眼,「你找誰?」
陸霜年眨眨眼睛。「請問,陸柔住在這裡嗎?」
那小廝一聽她報上的名字,就皺了皺鼻子,好像陸柔兩個字讓他不舒服一樣,看陸霜年的眼神也帶了點不屑。他說:「是。她住這兒,你有什麼事么?」小廝這麼問著,半個身體依舊堵著門,沒有讓陸霜年進去的意思。
陸霜年笑了笑,她道:「我想見她一面。」她的笑意並沒有深入進眼睛里去:「我是陸柔的女兒。」
「喲,是誰來啦?小五你堵在門那兒幹什麼呢?」
女人的聲音從門內想起來,細聲細氣的尾音誇張地上揚。
陸霜年不著痕迹地皺了皺眉頭。
小五渾身一哆嗦,臉上已經換了殷勤的笑容,連忙回過身去答話,門也打開了。「回二奶奶話,外頭有個丫頭,說是陸二小姐的女兒。」
「什麼?!」
此刻說話的人已經走近,陸霜年站在敞開的大門外頭,淡淡地瞧著這個一身艷紫旗袍的女人一扭一扭地走過來。
「陸柔的女兒?」女人的話音里是驚訝,摻雜了不屑。她輕哼了一聲,「倒是和她長得有兩分相似。就是不知道是哪個男人的種兒啊。」
陸霜年眉梢一挑。這女人對陸柔的惡意滿的都要溢出來來,可不想連嘴巴也這樣不乾不淨。
女孩輕笑了一聲。她聲音沙啞,語氣卻十分平靜。「汶鼎1990年我父龔長福娶母親陸柔為妻,明媒正娶。」
一身艷紫的女人因陸霜年的聲音愣了一下,聽到「明媒正娶」四個字,眼裡忽地閃現怨毒的光來。陸霜年心道不出所料,面上依舊平靜,心中卻嘲諷地冷笑了一聲。
陸家家道中落後老爺子鬱鬱而終,陸家大哥是個不爭氣的,偌大家產日漸敗落,卻又娶了一房太太,正是這艷紫旗袍的女人。她當年是戲班子出身,陸家大哥給了幾個贖身的錢就領了回來,連喜宴都沒怎麼大辦,這「二太太」當得名不正言不順,久而久之就成了一塊心病。陸霜年一句話,正戳在她忌諱上。
二太太心中恨恨,臉上笑得愈發妖嬈,看上去彷彿要扭曲起來一樣:「你叫什麼名字呀?」
陸霜年抬頭看她:「我只見母親一面就走,二太太也不必太掛懷。」
女人被噎了一句,臉色終於徹底難看起來。陸柔算起來是她小姑,未婚先孕鬧出笑話,不得不下嫁農戶,不在家中居住,她這個二太太自然樂得清閑。可沒想到這陸柔竟還有臉面帶著那個野種陸昔華回到陸家來求收留,自己丈夫也是個老實的,知道妹妹走投無路,竟同意了陸柔住進來。眼前這個說不定又是個小討債,二太太聽陸霜年這麼說,心倒是放下一半兒。
「你不在這兒住?哼,連你那個親娘一塊兒帶走才好呢!」二太太低聲嘟噥了一句。「陸二小姐,這兒有個您從來沒提過的『二閨女』,找您哪!」女人隨即陰陽怪氣地朝院子里的偏房喊了一聲,恨恨盯了陸霜年一眼,轉身一扭一扭地走了。
陸霜年微微垂下眼帘。——從來沒有提過么。
偏房門響動一聲,有人走出來。陸霜年抬起頭。
「娘。」
「——阿年!」
陸柔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門口那個小小的身影,——那不正是她本以為已經走散在戰火里再也找不回來的女兒嗎?!阿年回來了!一陣激動夾雜著愧疚湧上陸柔的心頭,她的眼裡很快充盈了淚水,怔怔地站在原地。
陸霜年沒動。
沒有想象中母女相會的激動和感人,陸柔用力擦了擦眼睛,她的小女兒站在原地,並沒有像「應該」的那樣,飛快地跑上來,依偎在她的懷裡為心痛的母親擦去淚水。
「……阿年……」陸柔顫抖著又喚了一聲,終於確定陸霜年站在門口沒有要動的意思,她抽泣了一聲,走過去。「阿年,阿年,快讓娘看看……那天晚上,你沒受傷吧?」
女孩靜靜地看了她一眼,然後用低啞的聲音說:「我沒事,娘。」她言簡意賅地結束了回答。
陸柔本已經伸出去準備將陸霜年一把摟在懷裡的手在半空中僵硬了一下,慢慢地收了回去。「你怪娘了嗎?」
陸霜年心中冷笑,面上依然是平靜無波,「我不怪您,娘。」她說:「知道您和姐姐都好我就知足了。」——要做聖母,就得有承受怪罪的自覺啊娘親。
陸柔嘆了口氣,依舊用那種憐惜又內疚的眼神看著陸霜年。女孩在幾個月里長高了不少,很瘦,但看上去並沒受到虐待。她看到陸霜年黑漆漆的眼睛,忽然覺得有些恐懼。她在那雙眼睛里看不見情緒,空洞如幽谷。——什麼人,會有這樣一雙眼睛?!
陸霜年瞧著陸柔忽然有些躲閃的目光,嘴角扯起一個微小的弧度。害怕了么,娘?
陸柔紅著眼眶,溫言道:「這些日子,讓你受苦了。現在娘暫住在舅舅家裡,我去和你舅舅說,阿年你留下來好不好?昔華她上學去了,過會她回來看到你,一定會很高興的。」
陸霜年微笑了一下,「不必了。」她讓自己看上去是真心的感動和依戀。「我不能留下。娘你和姐姐已經過得這麼辛苦,我不能再加重您的負擔了。」
陸柔一怔。
「我只是來道別的。」陸霜年接著說,淡淡地看著陸柔臉上的震驚在下一秒變得泫然欲泣,「部隊要開拔了。」她並沒有說自己要和顧耀章一行人離開。
陸柔激動起來:「阿年你在部隊里?那不是你呆的地方啊!戰爭那麼可怕,你還小,你不知道……」
陸霜年終於打斷了她:「我知道,娘。」她看著陸柔的眼睛,道:「從那天晚上我就知道了。」
這句倒是實話。
陸柔沉默了,眼淚撲簌簌地掉下來。陸霜年也不看她,從隨身的挎包里掏出一個紙包,塞進陸柔懷裡。陸柔抬起頭來看她。
不知為什麼,看著母親和自己有五分相似的,梨花帶雨的臉,陸霜年沒來由的一陣厭煩。
陸柔手有些顫抖地打開那個紙袋,裡面是一疊厚度有些驚人的鈔票。她震驚地看向自己只有十三歲的女兒,「阿年,你這是從哪來的……」
陸霜年道:「我和何大哥逃出來之後,他要答謝救命之恩,硬塞給我的,還有些我這陣子的餉錢。」
陸柔搖了搖頭,試圖將錢塞回給陸霜年:「娘不能要啊,娘不能要,阿年!你一個人受了那麼多苦,娘怎麼能拿你的!」
陸霜年心中暗自好笑,——看來她的娘親很快就接受了自己不會留下來的事實呢,又或者,在她的潛意識裡,自己從來就可有可無?
女孩將錢推回陸柔手裡,她道:「娘,您拿著吧,我就要跟部隊走了,恐怕今後,再難見到您和姐姐啦。」陸霜年可以停頓了一下,好讓自己的語氣不那麼輕快。「姐姐要讀書,這錢總用得上的。」
陸柔聽到這裡,終於猶豫了一下。她想,昔華那孩子成績一直很好,從小知書達理,再怎樣也要讓昔華受最好的教育。——而最好的從來都不免費。
陸霜年眯了眯眼睛,她將自己沙啞的聲音放軟了一些,聽上去更加循循善誘:「娘,您拿著吧,姐姐讀書有些著落,我也放心。」她的娘親怎麼會考慮這樣的話是一個十三歲的孩子說出來的呢?她的心裡,全是陸昔華,她真正的女兒。
陸柔終於抽噎著將錢收在了懷裡。「留下吧,霜年。」
陸霜年搖了搖頭,她把自己的手從陸柔手裡抽出來,「娘,我得走了。不能在您膝下盡孝,是我對不起您。」
陸柔終於失聲痛哭。
好在此時陸霜年已經轉過身去迅速地退出了陸府那片屋檐,不由得大大鬆了口氣。
外頭陽光有點兒刺眼,女孩眨巴了一下眼睛,轉身就走。
「喲,這麼巧,在這兒遇到你。」
陸霜年整個人僵在原地。她慢吞吞地扭回頭來。
——顧宸北正懶洋洋地靠在陸府的院牆上瞧著她,笑容莫測。
陸霜年暗暗咬了咬后槽牙,「顧公子,好巧。」
兩個人還真就裝模作樣像真的「偶遇」一樣攀談起來,陸霜年一邊應付著顧宸北東拉西扯的話題,一邊感覺後背上的汗意越發明顯。可顯然顧宸北並沒有閑扯一番就放她離開那麼「善良」。顧宸北破天荒地沒穿軍裝,陸霜年在心裡惡毒地想,也許他知道他那副樣子出來會被女土匪劫走當壓寨夫君。
穿著粗布褂子的顧宸北看上去並不在意他簡樸得有點兒粗陋的衣裝,他也沒有保持那種快速的軍人步伐,而是晃晃悠悠地走在陸霜年旁邊,看上去像是在閑逛。
「你不是孤兒,不是么?」
陸霜年裝作漫不經心地檢視著小攤上的糕點,試圖不為顧宸北的開門見山感到驚訝。「嗯。」她應了一聲,算是承認。
顧宸北又道:「她是你母親?」
陸霜年扭頭看了他一眼,「是。」
那一眼裡寫著分明的「適可而止」,但顧宸北依舊懶洋洋地開口:「大屯村被屠那天晚上,發生了什麼?」
陸霜年沉默了一會兒,她感覺氣氛醞釀得差不多了,低聲道:「我是後來逃出來的,她選了我姐姐。」她似乎對手上的一袋糕點產生了濃厚的興趣,目不轉睛地盯著那紙袋上滲出的油漬。
顧宸北停頓了一下,下一句話卻是對那個已經快要抓狂的攤主說的:「這個我們要了。」
他付了錢,陸霜年這才醒悟過來似地道:「我不吃這個。」
「太甜。」她鬼使神差地加了一句,然後意識到,有誰會在意你喜歡吃甜還是吃咸么?可笑。
顧宸北看著女孩皺起她有些過於濃重的眉毛,這讓她顯得有些不符合年齡的陰鬱。少年聳了聳肩膀,「不想吃就算啦。」他翹起一邊唇角,這個動作幾乎近似於一個微笑了。「別皺著你那眉頭,好像這世界都欠你一樣。」
陸霜年眼裡頭的目光冷下來,她盯著顧宸北。而少年似乎並不在意她的惱怒,——或者他根本沒有看到陸霜年的表情變化——因為他已經率先走開了,臨了又扔下一句補充:「如果不皺眉你還算挺好看的。」
「走了,回去。」他從遠處扭回頭來,大聲道。
陸霜年咬牙切齒了兩秒,她發現自己手上還拿著那袋油滋滋的點心,一個撇嘴下意識地就揚起手臂想把手裡的東西扔出去。
但最終她一臉厭惡地拎著這袋差不多被自己捏碎的點心,保持著和顧宸北十米開外的距離,一前一後地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