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
夙顏這才看見,那一方深紫色的錯亂雷光中,還有另一個身影。高大挺拔,是個男子。
原來是一出老天棒打鴛鴦的戲碼。
除了最開始的那一聲厲吼,夙顏便再也聽不見半點聲音,女子凄厲絕望的身影,她嘶吼的模樣,那不斷翻滾壯大的雷光,以及雷光中漸行漸遠的身影,一切,便都只是影像而已。可夙顏心裡,竟如刀攪一般的難受。她掙扎著,比那倒在血泊中的女子更甚,她要離開這個地方,一定要離開!她不是在睡覺嗎,為什麼會在這個鬼地方?哥哥呢?常亦楠呢?為什麼不來救她?!她頂著令人顫抖的雷光,那猙獰的天雷讓她痛苦得很,就快死了,她仰天一聲厲吼,意識逐漸模糊。再睜開眼,便是在床上。柔軟的床褥,還帶著淺淺的熏香。
她還活著。
原來是一場噩夢。
耳邊卻又聞一聲驚雷。
夙顏渾身一抖,整個人都縮進被子里,瑟瑟發抖。
方才那不過是一場噩夢,如今噩夢過後,還要再來親身體驗一次么?這買一送一,也太不人道了些。
夙顏來神界這麼多年,還是第一次見到打雷。
方才夢中心尖都在顫的感覺還未過去,她怕得厲害,用被子將自己裹成一個繭,悶在裡邊,便赫然是一個顫抖的繭。恐懼如潮水,一波一波地湧來,淹沒了夙顏噩夢過後僅剩的一點清醒的思維。思緒再次陷入一片混沌,如暴風雨中海面上孤行的船帆,隨波蕩漾,遊走在危機的邊緣,隨時都會葬身深海。她顫抖著,已然分不清自己身在何方,只有耳邊一道接一道的震耳欲聾。方才夢中的場景又再次出現,她努力分辨著一切,卻只覺整個人在往下墜,失重過後,便要掉入那一片叫囂著的滾滾天雷中。
房門被人踢開,兩扇門猛地彈到牆上,又彈回去。流寂身上都是水,衣服頭髮都緊緊貼在身上,滿身的潮氣。他眼神慌亂焦急,又滿含擔憂,步履匆忙,幾步便奔至床邊,將裹成繭縮成一團發抖的夙顏連著被子一起抱起來。
「啊!」恐懼中猛然被人抱住,夙顏尖叫一聲,動作極其劇烈地掙開他,滾到床的另一邊,瑟瑟縮在牆角。流寂上前一步,一把將她撈過來,一邊溫柔地扯她的被子一邊安慰:「顏兒,別怕,是我。」
夙顏處在一片山崩地裂的混沌之中,看不清半點星光,耳邊卻隱隱聽到一聲熟悉的呼喊。她整個身子都僵住,緩緩睜開雙眼。眼前還是一片猩紅,其間彷彿還夾雜著手臂粗的紫色閃電。可她可以看見,面前有一個模模糊糊的白色身影,在一片刺目的猩紅間,如拯救她出地獄的唯一一絲曙光。
眼淚嘩啦啦地滾落下來,她全身都沒了力氣,癱倒在流寂懷裡。流寂將被子扔到一邊,將她被冷汗濕透的頭髮撥到腦後,拍著她的背輕輕說著什麼。腦海中的一切漸漸淡去,夙顏失了神,終於陷入沉睡。
日子一晃便過。
這一日,是紫曄神女冊立大典,萬眾矚目,九州同慶。
天上地下,凡是有些品階的神仙,或自願或無奈,皆盛裝出席,共同見證這一足以震撼神界歷史的關鍵時刻。
這一日,從紫燁神宮大門到神界神壇,足足七里地,全都鋪上了上好的紫絨地毯。空中牽起了三條紫色的寬綢帶,浮光掠影,宛如碧海藍天中翻滾的紫色海浪。這海浪,從紫燁神宮大門處,一直輾轉蜿蜒至神界祭壇,美麗而**。天上盤旋著七七四十九隻鳳凰與青鳥。鳳凰飛在前邊,頭頂美麗羽冠,身披五彩翎毛,所過之處,留下一連串跳躍的彩色斑點。青鳥緊隨其後,青色翅膀十成十地張開,遮住了半邊天日,將大片大片的青色餘暉灑滿大地。
夙顏穿了最為正式的紫色禮服,頭髮依舊披散著,只額上配了極其珍惜的紫玉流光額墜,打著呵欠坐在車裡。畢方鳥拉著車,從空中牽好的綢帶上往前飛。車鸞下面眾神仙夾道而行,彷彿簇擁著夙顏的尊駕。而眾神心中該是尊貴無匹的蓋世神邸夙顏,此刻正閉了眼,腦袋一點一點地打著瞌睡。
前夜做了噩夢,她昨夜也睡得不大安穩,今早又很早便被叫了起來,梳妝打扮,此刻眼睛都是脹脹的。
畢方鳥很快,卻因情形特殊不得不放慢速度,一路行得極其平穩。本是幾個呼吸便可走完的距離,生生走了幾盞茶的時間。
車鸞在神壇的台階前停下。
這神壇是上古時期始神一手建起來的,其間封印了無數靈氣陣法,單那台階便有九九之數,夙顏從下面望上去,只看得見平平整整一路鋪上去的紫絨地毯和兩旁井然有序的人群。
時至正午,神壇上方冒出一縷粗壯的青煙,氤氳繚繞,打著轉升上天空。夙顏雙手搭在小腹前,抬腳邁上第一個台階。
紫絨地毯很厚,踩上去軟綿綿的,像天上的祥雲。
有風從神壇上方吹下來,夾雜著盛典特有的香火氣息,淡淡地雅香,似乎還感覺得到那氣息中比體溫略高的溫度。夙顏長發被風由前往後吹起來,自在飛揚,帶起一串清脆的鈴聲。夙顏迎著風走,兩側人群熙攘,卻沒有半分嘈雜的聲音。長長的裙擺拖在地上,是天地間最濃郁的一抹紫色,金線繡的瑞獸圖騰閃著光。
夙顏一邊走,一邊數著步數。
八步,九步,十步……
她只看得見神壇上方紫絨地毯的邊緣。
三十,三十一……
她看見神壇上跪在台階口兩側的童子。
六十,六十一……
她看見流寂清淡好看的眉眼,對著她微微勾起的唇角。
八十,八十一。到了。
流寂頭戴紫玉發冠,身穿紫色長袍,背風站立,黑髮如墨,腳下踩著神界最重要的土地,莞然便是天地六界最尊貴的存在。
這是夙顏第一次見他穿白色以外其他顏色的衣服,少了分淡逸,多了分神聖。他淡淡地微笑,對夙顏伸出右手。
這一隻手,夙顏握得心尖都在顫。
她記起,她初到神界時,便是這雙手,在紫燁神宮後山為她烤魚,安撫了她初來乍到陌生得彆扭不安。也是這雙手,無數次為她做了飯,添了茶,加了衣。而今天早上,這雙手,握著把千年檀木梳,將她一頭長發從頭至尾梳了個透,又為她戴上了那據說是紫曄神女身份象徵的紫玉額墜。
夙顏懂她的意思,鼻子卻止不住地發酸,將手放入他寬大溫暖的掌心。
一路風雨,她有他陪著,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穿過歲月流逝的長河,她從當初一根手指頭就能捏死的無名小卒,長成今日睥睨天下的紫曄神女。
她是何等幸運,能有流寂這麼個哥哥。
神壇之上,又有一方祭壇,不大,卻是整個神探最關鍵的存在。身後成群結隊的神仙跟著走過來,在祭壇前列隊排立。流寂牽著夙顏,走上祭壇。
凈手,上香,待那青銅鼎里的香被夙顏親手點燃的一炷香換下來后,夙顏調動全身靈力,將一滴帶了靈識的精血逼入青銅鼎。精血滲下去,一道血色光柱衝天而起,狂風肆虐,光柱彷彿遇到阻礙,在空中散成一片平坦的血紅,急速旋轉,低鳴。
流寂雙手飛速翻轉,將一道封印打入那片血紅結界中。
夙顏一絲靈識被封印在血紅結界里,血光擴散開來,將半邊天染成淡紅色。自此,夙顏這紫曄神女的身份,便如流寂一樣,得了天地認證了。風愈發大了,天空中一片淡紅東西搖曳,身後一干品階比她低的神仙,齊齊下跪向她與流寂行禮,喊聲震天。
鳳凰青鳥還在天上盤旋,捲起的風將神仙們的頭髮吹散,失了幾分形象。祭壇很高,夙顏視線平望出去,看得見遠處湛藍的天和黛色的高山。夙顏突然領悟到四海八荒,天上人間,人們為何擠破了頭也要想法設法地往高處走。這種一覽眾山小的感覺,實在是難以言喻,卻又擔得起畢生所求四個字。
自此,冊立大典算是結束。本按照天規,在這冊立大典之前,夙顏便該入了這神壇裡邊去渡那繼任紫曄神女的雷劫的。然流寂與天帝為了防止那萬分之一的夙顏渡劫失敗的意外,齊齊拍板將這道程序改在了冊立大典之後。左右她有沒有渡這個劫,外人是絕對看不出來的。只那些在紫曄神女之位才能有的能力與本事,卻是必須得渡了這劫才能擁有。
這事算是一個違反天規的舉措,終究不大見得光。夙顏在天帝揶揄的眼光中跟著流寂回了紫燁神宮,待神壇上人都散盡了才再度返回。
流寂打開入口結界,細細囑咐了一番,才讓她進去。夙顏修為是足夠的,但身子太虛,前幾年延壽煉了好些丹藥,又配了好些方子給她調理,雖有起色,卻也因後來他們前後閉關而落下了。當初天帝正是想到了這一茬,才將那渡劫所用的丹藥給了夙顏。可夙顏在御塵宮時,又將其當做拜師禮給了華源。那丹藥是護心脈所用,如此,便失了一層保護。
好在天靈體本身自有些不為外人所知的福澤,此次渡劫雖有危險,卻不是十分打緊。也正因如此,流寂才敢將夙顏獨自放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