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一章

一百二十一章

入秋了,神界難得清涼了下來。

昨夜下了一場小雨,青石板上濕漉漉的,覆著幾片蒼黃的凋零的殘葉,一踩便滲出水。院內的花花草草也霜打過一般,焉頭耷腦。香蜜帶著幾個婢女,麻利地掃地,修剪花枝。入秋後,子衿殿內便不那麼繁花似錦了,只有些美人蕉和木芙蓉,並院牆上攀著的一大株月季。香蜜拿了把剪刀給月季修枝,身後跟著個婢女,拿了個籃子撿她剪下來的花枝。香蜜看了眼不遠處的綠叢,讓人去將裡面的枯葉撿出來。

婢女得了令,飛快地跑開了。

時間特殊,紫燁神宮內陰沉沉的,連婢女做事的動作都快了幾分,生怕一個不慎便遭了殃。

待香蜜將一大株月季修完,那小婢女已將綠叢里的枯葉撿了個七七八八。香蜜看著那一片蒼翠,突然間便煩躁起來。

若是上神醒著,必然是不願意看見這種人為規整出來的景緻的。

香蜜拿著剪刀,讓那個小婢女別撿了。小婢女一臉錯愕:「為什麼呀?」

香蜜拍一下她的腦袋:「上神說這叫自然美,凌亂美!懂不懂?」

小婢女搖頭,表示不懂。

香蜜想,不懂就對了。若是人人都能懂上神的想法,那上神便不是上神了。誠然現在她也並不僅僅是上神,而是神界尊崇的紫曄神女。

香蜜推開夙顏的房門,又去打掃屋子去了。

屋子裡很空,上次夙顏受傷回來,便被流寂接去景嵐殿住著了。如此,這屋子便空置下來,很多東西都搬去了景嵐殿。香蜜只每日來打掃著,什麼也不敢動。

房門被推開,夙笑走進來,在梳妝台下面找什麼東西。香蜜湊上去,極忐忑地問:「仙子,上神醒了嗎?」

夙笑看她一眼,冷冷的:「什麼上神?紫燁神宮可沒有什麼上神!」

上神這個身份,無時無刻不在提醒她,夙顏從前與常亦楠的關係是多麼的諷刺。而現在,她約莫也只能做紫燁神宮的神女了。

香蜜跟著道歉,她也很生氣。

夙笑也沒再說什麼,取了東西,匆忙又走了。看她冷冰冰的樣子,香蜜便知道,神女還沒醒。

她看一眼不成樣子的卧房,鼻子一酸,眼眶便濕了。

夙笑拿著一罐蜂蜜,飛快到了景嵐殿。

昨日延壽又來了一次,留下些丹藥,囑咐夙笑每日喂夙顏服下。但那丹藥是黃連作引的,苦得很,化了水喂夙顏喝下去后不久便被吐出來。無奈,夙笑便回子衿殿取了蜂蜜沖水給她喝。子衿殿的蜂蜜是夙顏自己在後山的野蜂巢里取的,整座紫燁神宮也找不出比這個更甜的蜂蜜,夙顏一向喜歡。

時間到了正午,夙笑將一顆丹藥化在蜂蜜水裡喂夙顏服下。水倒多了,夙笑只餵了一半。謝天謝地,這次沒再吐出來。

夙笑給她掖好被角,起身準備出去,餘光一掃,臉色驟變。她急忙取出手帕,只見那淡黃色的藥水已順著夙顏的嘴角,流到了她脖頸里。

又吐出來了。

夙笑將吐出來的藥水擦乾淨,又換了條帕子,濕了水,給她擦臉擦脖子。做完這一切,她雙目已是通紅。她端起剩下的藥水嘗了一口,微苦。她蜂蜜放少了。

夙笑只怔愣了片刻,便抿著唇,陡然揮手將碗摔出去老遠。青玉做的碗磕在門框上,四分五裂,那聲音清脆悅耳,夙笑卻止不住地要哭。

誰都將她當做寶,捧在手裡也怕摔了,半點苦都捨不得讓她吃。那人倒好,好好的人,去找他一趟,便半死不活地回來。夙笑想起當初夙顏回來時的樣子,渾身濕透了,身上血跡斑斑,臉白得像鬼,連呼吸都幾不可察,趴在一朵祥雲上,摔在紫燁神宮門外。流寂將延壽從閉關的煉丹房內一路拖著來了紫燁神宮,延壽卻只說了四個字:心脈受損。

夙顏身子本就有問題,又剛渡完劫,如今來這麼一遭,可不是相當於去了大半條命。

當時,夙笑是真的以為,她便要就此放棄,就此與世長辭了。

好一個伊紅教,好一個常亦楠!

夙笑抹一把眼睛,又重新化了一次藥水,多加了好些蜂蜜,這才餵給她。這次,是真的沒有吐出來。

到了晚上,延壽又來了。

夙顏畢竟剛繼任紫曄神女,若此刻傳出她重傷的消息,總歸是不太好的,因此延壽來得也很隱蔽,沒讓人發現。

流寂近來生活節奏幾乎沒什麼變化,早上陪夙顏,下午去藏書閣,到了晚上才有時間見延壽。

延壽又給夙顏行了一次針。

行完針后,千葉也來了。很顯然,他是從延壽那兒得到的消息。

這對冤家,自延壽閉關以後,倒是難得聚在一起。

流寂坐在主座上,面前的茶水涼了又換,就是沒有喝一口。延壽與千葉坐在一起,對視了一邊又一遍。最後挨不住流寂的氣場,告退去看夙顏了。

千葉出來時,臉色也不大好看。

夙顏要醒過來,並不是三五天的事,延壽一直留在這也沒什麼意義。逗留片刻,他便與千葉一起告辭了。流寂叫住他,問:「你閉關這麼多年,那葯煉得怎麼樣了?」

延壽臉色徹底沉了下去,彎腰道:「神君恕罪。」

流寂沒再說什麼,只揮了揮手,示意他下去。

窗外一輪明月掛得正好,流寂記得,夙顏繼任紫曄神女的前一天晚上,天上也有這樣又圓又亮的明月。轉眼間一個月過去,一個月,她已在床上躺了一個月。

一個月前,她剛從人間歷劫回來,滿心滿意都是收了徒弟的歡喜與對她與常亦楠大婚的期待。那時她的眼睛里,都看得見光。如今不過一個月,她卻遍體鱗傷,形容枯槁地躺在這裡。

流寂心裡,說不上來是什麼滋味。心疼有,自責有,卻唯獨沒有半點憤恨――一切都是他一手促成,哪會有怨憤。

他端起桌上的涼茶,一口飲盡。

夙笑又給夙顏餵過一次葯,回了子衿殿。

流寂叫來木森,讓他將紫燁神宮周邊隱藏的滄闌宮的探子都除掉。

夜風微涼,流寂將夙顏睡的屋子的窗戶都關上。他坐在床邊,摸了摸夙顏的額頭,沒有發燒。他略安了心,取出本話本子,翻到一半,接著給夙顏念昨夜念到一半的故事。

他記得她從小便愛聽故事。小時候聽人間說書先生口中的神話故事,長大后聽話本子上的愛情故事。每每想睡覺了,便纏著他念給她聽,他也很樂意,因為他喜歡看她那時臉上的輕鬆愜意。這麼多年,他們兩地分離,他卻再沒有機會為她讀上一讀。

更諷刺的是,他想說個她的習慣,都得在前面加上「記得」兩個字。

流寂幾乎念不下去,頓了片刻才繼續。

一篇故事念完,流寂配了夙顏半晌,又貼在她耳邊說了幾句話,這才離開。

夙顏受傷的消息,瞞來瞞去,終究是瞞不過那麼幾個人的。所以,這一個月一來,隔三差五便有人來瞧上一瞧。

第二日,華源與沐衡前腳剛走,後腳天帝便來了。

天帝依舊一副紈絝子弟的樣子,鬆開皺著的眉頭后便又是笑嘻嘻的。他隔著帘子看了眼夙顏,問:「我一直很好奇,你到底是怎麼放任她,才讓她落得現在這個樣子的!」

流寂瞥了他一眼:「我也一直很好奇,你到底是長了一副怎樣的腦子,才能一大把年紀還這個樣子!」

天帝炸毛:「這個樣子怎麼了?!小寡人這個樣子怎麼了?!」

「蠢。」

天帝拍著胸口,灌了好大一杯茶,這才將一腔洶湧澎湃的情緒壓回去:「神界最近事情很多,上次夙顏丫頭在人間是不是對妖族放過狠話了?」

「應該是。」

「應該?!」天帝驚嘆,「你們一個兩個可都是放狠話的能手,那是應該嗎?那是一定!」他停了一下,「不過這狠話放得,當真大快人心。只是近來魔族與妖族走動頻繁,你看是不是該……」

流寂問:「我很閑?」

天帝朝夙顏的方向瞥了眼,搖頭:「不閑,一點都不閑。」

流寂看著一卷書,不說話了。

天帝又呆了會,知道紫燁神宮內不缺東西,也沒留下什麼,拍拍流寂的肩膀回天宮去了。

流寂收好書,去了藏書閣。

藏書閣有十二層,流寂一層一層趴上去,慕地就想起當初他從九天深淵回來以後,夙顏翻遍了整個藏書閣尋她的場景。那時她怕了十來層樓,累得氣喘吁吁,他只道她身子太弱,今天自己走一遭,彷彿真的有那麼一點不適,也不知是身上還是心上。

到了頂層,流寂從書架最上方一塊盒子里取出一本書,隨意坐在桌邊,翻閱起來。日光透過窗戶紙,懶洋洋地打在他身上。白袍泛光刺眼得很。

他半斜著身子,擋住太陽,安安靜靜地看書。

忽然,他心上一陣,一股熟悉且陌生的感覺憑空襲來。他幾乎顧不上笑,匆忙將書塞回盒子里,甚至來不及將其放回書架,便飛一般地奔回景嵐殿。

景嵐殿內依舊很安靜,他吩咐過,不讓人隨意走動,擾了夙顏休養。

他奔至房門前,幾乎是顫抖著手推開門。

偌大的屋子,彷彿片刻間便湧進了無數陽光。那一片溫暖中,夙顏身形消瘦,臉色蒼白,半睜著眼,極其費力地朝流寂勾著唇笑了一笑。

他想起昨夜他給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在你心裡,若因為他而沒有我半點位置,那你便永遠不要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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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世安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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