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欲往桃花源
劇連拉起胡服緊窄的袖口,擦了嘴角殘餘的乾糧碎屑,「鄙人自是楚人,醫女何出此言?」
「然壯士話中間雜秦地語,此物亦是秦趙一帶所產。」解憂揚了揚手中啃到一半的乾糧,許久沒吃到故鄉之物,此時竟覺分外親切,「且,壯士所著胡服,非秦趙之地不能有。」
當年趙武靈王大力推行胡服騎射,距今已有五十餘年,但胡服的流行依然只限於秦地和趙魏韓三國。
至少她在楚地行醫的這兩年間,從未見過有當地人身著胡服。
「鄙人確是楚人,然醉心機關術,因而此前三年處在秦地,與相里派墨者研習木甲,難免沾染秦地語。」劇連揉揉肩膀,仰起頭望著遠處天際,「月前聽聞楚地淫雨數月,洞庭水患如虎,父母妻兒俱在洞庭之畔,因此歸來探親,不想……」
他歇了一口氣,稜角分明的唇緊緊抿住,過了一會兒才續上,「不想此次水勢兇猛,故園盡數坍圮,親眷亦橫屍荒草,鄙人搜尋三日方收攏父母之骨下葬。」
早知如此,悔不當初。
「豎儒常言『父母在,不遠遊』,此時方曉其中滋味。」劇連扯著嘴角苦笑,即便覺得這話有些道理,他心裡依然沒放下對於迂腐儒生的鄙視。
「壯士節哀。」歷經一番死而復生的奇事,解憂對生死並沒有普通人那麼執著,但同情和悲憫的心念還在。
劇連點頭,剛回到洞庭一帶時的那種驚惶,發覺親人屍骨時的那種絕望曾一度讓他失了理智,若非遇上解憂,他不知自己會不會就這麼枯坐在荒草之間等死。
但天意莫測,竟讓他恰好遇上了解憂,解憂的那一番冷言勸慰,加上她悉心的救治,讓他恍然明白自己還活著,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醫女欲往何處?」劇連覺得解憂落到被圍困洪水之中的落魄境地同自己脫不了干係,向來一身俠義之風,這會兒更覺愧疚,「不若隨連共歸墨者,連將以親妹待醫女。」
「……然,憂尚有他事。」解憂的第一反應是拒絕,墨家算是一個極神秘的組織,見於史書的記載寥寥無幾,更可怕的是,秦滅六國之後,墨家從此消失匿跡。
這叫她如何敢同墨家太過親近?!
上天給了她又一次性命,她可以選擇看開生死,但不想因為自己一時錯誤的決定而輕易失去。
且明知結果還將自己置於險地,那隻能叫做愚蠢。
「何事?」劇連好奇,解憂方才還說起,她一族俱亡,此身飄零無依,自己主動願認她為妹,引她加入墨者,她竟然一口回絕。
他可從沒見過這麼犟的女孩子。
「咳……」解憂被乾燥的麵餅嗆了一下,咳了一會兒才啞聲續上,「壯士可知武陵一帶,有所謂『桃源』?」
劇連想了一下,「不知。醫女喚我工連即可,大丈夫無以孝父母,護妻兒,何當『壯士』之稱?」
他雖為楚墨,卻醉心於各種機關木甲之術,習劍之餘常做些木工活計,因此被當地的墨者們戲稱為「工連」或是「師連」。
解憂從善如流地改了稱謂,「工連勿自低。」
「憂聞,武陵之地,有所謂『桃源』,桃花夾岸而生,水草豐茂,落英繽紛,此間無戰亂,老少可安居,憂心嚮往之,然不能至。」
「……醫女通道耶?」劇連搖頭,如今這世道,談什麼「無戰亂」?「此言絕類李氏所謂『小國寡民』之想也。」
解憂這話與老子提出的「小國寡民」思想太過相類,在當今之世,這種論斷與莊子的「無為而治」一道,早被人一致認為是一種不切實際的幻想,比儒家的那些「仁政」、「王道」,墨家的「兼愛」、「非攻」更要不切實際。
「然。」解憂點頭,道生天地,順應天常,與醫家思想暗合,為醫者通道,那是很正常的事情,「岐黃桐君為我師。」
只是她所信仰的道家,不僅僅局限於老莊。
道家之中,在老子和莊子的年代之間,還存在著另一人楊朱,他的學說沒有專著記載,散見於《莊子》、《列子》等篇目中,因楊朱提倡「為我」,因此在很長一段時間都被人作為一個自私自利的人而鄙棄。
但在解憂看來,楊朱所提倡的「為我」、「貴己」、「貴生」思想,正是她這一世應當恪守的人生格言。
她再也不要像前世那般為人作嫁,到頭只是博得了一句謝,或是一句讚歎。
但她不會在劇連的面前說出所謂「貴己」的主張,這與墨家所謂「兼愛」完全對立,她相信劇連怎麼也不會接受。
楊朱的思想,存在心裡,奉於實踐,可護她今生無憂,若宣諸於口,卻會惹來災禍,她活了兩輩子,懂得什麼叫作謹言慎行。
「醫女誤矣!當今之世,絕無桃花鄉之說。」劇連覺得解憂是個可堪栽培的好姑娘,絕不能任她信了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
再說那道家的思想暮氣沉沉,她一個小姑娘才多大年紀,怎麼能夠在其中浸淫太深?
「桃源之事,憂不過道聽途說。」解憂斂眸,桃花源的事情幾乎都有人都認為是杜撰而來,但她那時就存了一個與眾不同的想頭。
她一直相信,這世上的傳言總是有其依據的,何況關於桃源的記載除卻陶淵明所著《桃花源記》外,尚有唐代教坊曲《阮郎迷》可考。
解憂常以為,若為杜撰,為何不是杏花、梨花,而俱是桃花?由此可見,桃源不可能是完全的杜撰。
至若實在難以尋覓,她願了解今生所願后,定居武陵,手栽十里桃花,以為陶潛印證。
「既是道聽途說,醫女萬勿痴迷於此,誤了正事。」劇連同她算不得太熟,只能委婉相勸。
解憂想起自己此時的身份乃是個幼女,忙謙虛地應下,「工連所言得之,憂當自勉,夙夜不敢或忘也。」
你說的話很對,我應當日夜銘記在心,不敢或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