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二章 問生死
解憂獨自回了懷沙院。
因之前那一場秦軍騷擾,懷沙院中又無人居住,仆婢們便索性避去了別處。
偌大的一個院落,只剩了山玉蘭高大的影子,籠著靜悄悄的竹苑;春雨最助草長,這半月來院中無人照管,荒草長得比什麼都盛,已有一人多高。
解憂怔怔望著空闊的院落,隨手摘了一莖飛蓬,捏在手中無意識地晃著,信步走至院角樹下。
「下來。」解憂仰頭望向高高的樹冠,抬起一隻手。
「咕咕。」
青灰色的鴿子從樹上降下,尖細的爪子緊緊扣上那隻小手,劃出兩道血痕。
解憂輕蹙了眉,低頭在衣袖上咬破一段緯線,扯出朱紅的一絲,系在了信鴿腿上。
揚了揚手,將鴿子送上長天,「去罷。」
去尋到附近的斥候,他們自會預備下馬匹,在附近接引她。
從前從不曾走此下策,無過是想再忍一忍,覓一個良機。如今看來倒是不必了,既然擇期不如撞日,人算不如天算,那麼,索性就不算了吧。
她要走了,什麼人,什麼事,都別想再把她留下。
就是這樣簡單而已。
檗抱劍立在不遠處,看著那少女從容地喚來信鴿,從容地傳信,又從容地轉過身來,面向自己。
「我要走了……」解憂袖著手走近,掩眸輕笑,「便在今夜。乞無作阻攔。」
檗沒有回答。
他能夠答什麼呢?
這丫頭又要「逃走」了,可是這一回該攔下她么?攔下她,她可就要被那些謀士們送去秦地了。
可不攔下她。難不成就眼看著夫人在自己眼皮底下溜走,還是直接縱容她離去?
「檗。」解憂抬手按了按眉心,似乎有些倦態,疲憊的目光落在遠處,「臨武之事,勿言。」
「夫人……」檗搖頭,「臨武之事兇險異常。奈何不聞於冢子?」
解憂斂眉,那柄利匕平托在掌心,泛著幽幽冷光。
她安安靜靜地看了一會兒。點了點頭,「憂去后三日,檗自可言於冢子……」也沒什麼不能說的,但不能阻礙她往臨武去的行程。所以得錯開幾日才告知景玄。
頓了一下。似乎突然記起了什麼重要的事情,她抬起頭,眸子亮亮的,輕笑道:「憂,乃趙昭餘解氏季女少珉。[1]」
珉,是似玉的美石;季,行四;少,是當時族中最小的女兒。
中規中矩。這才是她的名字,才是解氏那位孤女的名字。
檗面色微沉。成婦之禮也行過了,解憂這時候才說出自己真實的名字,還有什麼意義?除非……勒在碑銘上?
她孤身一人去臨武,是不打算再活著回來了吧?
「若尚有命在,憂亦不會歸來。」解憂抿唇一笑,取出一卷細麻,將鋒利的匕首層層包裹起來,藏進袖內,獨自折進屋內。
她自然知道,此去九死一生,所以她甚至沒想過,如果能夠拼得一條命離開臨武,她將要去哪兒。
大半個月沒住人,屋內的書案落了一層薄灰。
解憂輕輕吹去案上薄薄一層塵埃,從懷裡取出隨身的藥包,翻檢了一遍,翻出一個小小的木匣,揭開來,裡面整整齊齊地擺放著一捆晒乾的草莖,用硃紅色的絲緞縛住,濃郁的芳香撲來,沁入心脾。
但這不是什麼藥材,而是占卜用的蓍草。
解憂嘆口氣,將五十根蓍草一根不落在案上排開,抬手拈去一支擱在一旁,隨手將餘下的四十九支分作兩堆。
大衍之數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分而為二以象兩,掛一以象三,揲之以四以象四時,歸奇於扐以象閏。五歲再閏,故再扐而後掛。天一,地二;天三,地四;天五,地六;天七,地八;天九,地十。
天數五,地數五,五位相得而各有合。天數二十有五,地數三十,凡天地之數五十有五。此所以成變化而行鬼神也。
用蓍草占卜的方法稱為「筮」,灼燒龜甲稱為「卜」,其餘稱為「雜占」。
傳說,卜筮比雜占更容易窺得天機。但龜甲何其難尋,至於用五十莖蓍草占卜,卜過還要計算分析解卦,也是能夠耗上幾個時辰的大工程,用的人並不多,到了後世,幾乎失傳。
解憂肅容,一雙手飛快地分著雜亂無章的蓍草,唇緊緊抿著,微微地顫。
她要,問命,問天,問道,問生死。
她不信,重活一次,仍是一出無解的困局死局。
不該如此,就算是天,也不該對她如此,殘酷。
…………
夜深,檗抱劍坐于山玉蘭的枝椏間,靜靜看著屋內搖曳的燈火。
火光映出一個少女的身影,瘦削的肩微微傾著,不時輕輕聳動,也不知這麼晚了,她還在做什麼?
景玄自斜堂一別後,還未出現過,應是去與謀士們商議送解憂入秦的事宜了。雖說景玄心裡一萬個不願意送解憂去咸陽,似乎還有意縱容她逃離,但這面上的工夫,總不能落下一絲的。
檗尋了個舒適的姿態,枕著長鋏,垂眸看向屋內少女孤畸的身影,輕輕嘆息。
正要闔上眼,牆頭輕輕一響,一個身影飛快地翻過矮牆,向他藏身之處打個手勢,穿過院心,推門進屋。
整個過程,不過一息之間,且不曾帶起一絲聲響,有的不過是院中的草尖在月光下晃了兩晃。
檗看著消失在門內的身影搖頭,到底還是來了。
景玄好容易將那些謀士穩住,託付相夫陵繼續同他們磨嘴皮子,尋人一問,才知道解憂回了懷沙院,院中仆婢一個也沒有,也不知她一人是否住得慣……
推開門,屋內燈火煌煌,從背後映著素衣少女端肅的面容,和案上分作了好幾堆的蓍草。
這是……在做什麼?
解憂訝然抬眸,手一顫,面前一莖蓍草被寬袖拂去,飄落在膝頭。
大衍之數五十,其用四十有九,何其繁雜冗長的演算法。
一旦思緒斷去,根本無法重新拾回。
功虧一簣。
解憂霎了霎眼,垂下手,拈起落在膝頭的那一莖蓍草,放在鼻尖嗅了嗅,穩住心神。
這……就是天意么?
不要去問,問也不得。
因為,天意從來高難問么?
原來是這樣啊……(未完待續。)
ps:春秋戰國時候,女子的稱謂,見於史冊記載的,一般有四種。【母國名/夫國名/夫姓+夫謚號/自己謚號/排行+姓,如息媯/聲姜/杞伯姬/敬嬴/宋子/趙莊姬/鄧曼/褒姒等】,【稱氏,這個和後世一樣,姜氏、風氏】,【直接稱氏+名,一般楚國的史料記載里較多,反正《春秋》裡面沒有這種說法,比如屈容、鄭袖、田蕙】,還有一種,就是【惠后、文王夫人、蕭桐叔子】這樣的,就是周惠王的王后、楚文王的夫人、蕭桐叔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