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5.第一百三十五章
徐庶跟著李睦一前一後從堂中走出來,轉身時似乎瞥到周瑜從那正湊在一處熱議出兵事宜的諸人中抬眼淡淡向他望了一眼。他本是沒看清,然而周瑜這一眼之中卻似有沉沉威壓,令他心頭猛地一凜,驟然生出心悸之感。然而再細看時,那個輕冠長袍的男子已然又低頭與呂蒙說起話來,彷彿根本就沒有抬過頭。
徐庶腳步微微一頓,心中雖然有些詫異,但他生性疏朗豪邁,只當是自己初來奪了風頭,也沒太放在心上。見李睦已經跨出門去,也就收攏心神,快走兩步,跟了上去。
若他知道周瑜僅僅只是不滿他令李睦遇刺受驚之後不及休整就太過傷神,必不能再維繫這一副瀟洒模樣。
「劉表為漢室宗親,強奪其地未免失了先機,然其一亂,則可平亂之名出兵。然出兵之後,名義上卻仍需輔劉氏為荊州之主。」徐庶走出門就朝李睦拱手,接下來的話他若是當著裡面那些武將的面說,怕是難逃拔劍相向。
「不若按兵不發,曹操南下,荊州不論是戰是降,那時再出兵,則名正而勢從。」
「你要我將荊襄之地讓給曹操?」李睦看著他,心中暗暗吃驚。歷史上,確實是劉表死後,其幼子劉琮開城投降,劉備連孫抗曹,周瑜從曹軍手中打下南郡,故而才有了劉備向孫權借荊州一說。荊襄之地,經過這麼一番轉手,后數十年內,再無人懷疑孫權對其擁有統治權的合法合理性。
不過,要是讓裡面的人知道徐庶提議要先把荊州讓給曹操,還真有可能當場就和開打。李睦摸了摸鼻樑,笑著問徐庶:「元直勸我讓曹,難道就不怕我將你當成曹營的細作抓起來直接砍了?」
徐庶坦然一笑,不答反問:「那明公到底讓是不讓?」
「地可以讓,人卻不能讓。」李睦閑閑負手,緩緩踱步,一個回頭,就看到周瑜也跟了出來,踏著滿院銀華,不覺揚眉一笑。
徐庶一時沒明白她的意思,但也聽到了身後的腳步聲,跟著回頭,恰見周瑜皺眉,將她的那句話解釋了一下:「荊州降曹,曹操挾令天子之勢,荊襄名士無論是從主還是從勢,都會跟著一同降曹。」
徐庶挑眉:「烏程侯以為荊州會不戰而降?」
李睦不覺一愣,略帶詫異地看了周瑜一眼。她知道荊州會降不稀奇,可現在劉表尚在人世,荊州亂象未生,周瑜竟也認定了荊州會降?
一念掠過,她也沒有深想,畢竟周瑜推斷局勢的準確性,早在最初在徐州的時候她就見識過了。
好在對劉表始終持中的態度,徐庶也沒追問下去,朝周瑜行了一禮,轉而答道:「真正有才學有見識之人,又豈能不識曹操挾令天子,實乃非臣之舉?庶在襄陽嘗有一友,有經天緯地之才,如遇明主,可成興周八百年之姜尚,興漢四百年之張子房……」
諸葛亮!
李睦心中一動,下意識又朝周瑜看了一眼。兩人目光相觸,周瑜朝她微微一笑,清風朗月,一身銀華,丰姿卓絕。
「此人複姓諸葛,名亮,字孔明,與月英也是舊識……」說到這裡,徐庶的面上忽然現出些猶豫。
「元直先生似有煩惱?」李睦眉梢輕挑,似笑非笑,看這個舉止瀟洒,不拘小節的青年男子慢慢紅了臉。
諸葛亮與黃月英還是舊識,徐庶這煩惱,她其實不用問,就能猜到個大概,但黃月英自到江夏后的這些日子以來,卻從沒提起過諸葛亮,反倒是對徐庶一路護送十分感念,再加上黃承彥能放心將女兒託付給徐庶,其中的用意,反倒是徐庶當局者迷了。
李睦與黃月英相交摯誠,知她不是貿然無狀,不知天高地厚,世情險惡的天真女子。她會以同族之名向黃射借人護送她江上行舟,卻能放心隨徐庶遠行,顯然對他極為信任。但無論如何,黃月英既然沒表態,那她就不能點破其中關竅。
「我如今身在江夏,不便涉足荊襄,先生既與諸葛孔明是舊識,便勞煩得閑之時替我跑一趟,請這位高才出山相助。我軍中軍師一職,虛席以待。」
說實話,固然想要諸葛亮這個軍師,但李睦對三顧茅廬並沒有多大的興趣。一來她現在是孫權,江東之主卻是孫紹,就算要「顧」,也該是孫紹去「顧」,但就諸葛亮茅廬待主的舉動來看,就算孫紹去了,他也未必看得上這個「娃娃主公」。
而另一方面……正是因為徐庶的這番猶豫。
也正是因為如此,她才刻意讓徐庶「得閑之時替她跑一趟」。若徐庶心中介意,不論是因為黃月英,還是因為這個「軍師」之銜,都可以一直「無閑」下去。
此言一出,周瑜摸了摸鼻樑,忍著笑意附和了一句。果見徐庶不敢置信地抬眼望著李睦,目光輕閃,動容不已。
他在荊州時,常與幾個知交好友聚而論及天下局勢,仿旦月評品諸侯英雄。說起江東孫權,石廣元與崔州平皆認為孫權為主,遠好過年幼的孫紹,讓權之舉雖全了兄弟義氣,但孫權此人卻也因此始終少了一分上位者殺伐決斷的果決之氣。但他有過一段少年任俠的時光,平素里雖一副不羈於小節的模樣,其實卻最重義氣。孫權重義而輕利,其實他是極為欣賞欽佩的,若非如此,他也不會替黃月英送信在前,又一路護送她到江東軍中來。
徐庶朝李睦深施一禮。胸懷激蕩,熱血萬丈,仿似又回到了當年仗劍遊俠,命酬知己的年月,意氣風發,肆意飛揚。
李睦虛扶一把,輕然一笑:「我與月英是知交好友,先生若有負她,縱有張良之才,也不復惜,還望先生切記。」
徐庶一愣,但見她雖是玩笑口氣,卻是神色認真,隨即朗聲大笑:「庶思之不敢,求而不得,焉敢言負耳!」
徐庶告辭離開,偌大的前院里就剩下了李睦和周瑜兩人。身後各人的爭論聲依舊不絕於耳,尤其是呂蒙和程普,一個語聲激昂,一個則中氣十足,時不時還有拍案聲一下一下傳出來。
李睦看了周瑜一眼,不覺莞爾:「程老將軍慣來持重,不想倒在比他兒子還小的呂子明面前還能有如此火爆的脾氣。」
初冬之夜,說話時已經能呵出隱約白氣,映著月華如水,李睦披著厚重的大氅,一掃方才禮賢下士,謙和疏朗的持重,眉眼彎彎似月,雙目燦亮如星,靈黠的笑容好像個初春踏青,四處撒歡的孩子。
周瑜握了她的手,牽著她並肩朝後院慢慢走。
「我出兵時,你許我之事,可不準不認。」
月光下周瑜的聲音清清朗朗,彷彿從蒼勁碧透的青竹上滑落的晨露,清清透透,直入人心。
感覺到周瑜的手緊了緊,李睦側過頭朝他揚眉一笑:「君子一言,快馬一鞭。」不等周瑜皺眉,她立刻又搖了搖他的手臂,補充道,「我雖是女子,說出來的話也是算數的。」
他平安歸來,三書六禮,缺什麼補什麼,她嫁他為妻。
兩人的手被寬大的衣袖蓋住,十指緊扣交握在一起,隨著同起同落的步子慢慢搖晃,李睦伸一根手指在周瑜手背上輕輕撓來了一下,又仰起下巴,眨一眨眼,開始談起了條件:「我先嫁你為妻,然後繼續做孫權,隨你一起出征,好不好?」
她冒認孫權,固然一開始是陰差陽錯,之後也可以說是為保全周瑜的聲名,保全自身安危。但做了那麼久孫權,她從沒有片刻後悔。只慶幸當時的臨機決斷,否則要她留在後宅,朝夕只等那一星半點的軍報而全不知戰局形勢,永遠都是最後一個知道周瑜在陣前的消息……怕是這一輩子,她都要後悔。
好像又回到了壽春那一晚,這個渾身濕透的女子倔強地將傳國玉璽的印記往他面前一拍,橫眉立目地叫他周公瑾,要他保其兄妹平安。
笑意從唇角爬上眉眼,再從墨玉般的瞳仁里溢出來,周瑜握住李睦的手再緊了緊,緩緩點頭:「好。」
啊?
李睦想了許許多多的說辭,原以為要說服周瑜帶她同上戰場要耗盡口舌,軟磨硬泡,沒準還要用上點非常手段,卻不想他竟這麼輕易地就答應了!
看著面前的女子目瞪口呆,周瑜不由朗聲大笑,緊接著又學著她方才口氣來了一句:「君子一言,快馬一鞭。」
說話間,待李睦回過神來,突然發覺他們已經穿過大半個院落,到了郡府的側門。
「半夜三更,你這是要帶我去何處?」
周瑜腳步微微一頓,眉梢一挑:「怎麼,不敢去?」
李睦又什麼不敢的?
事實證明,千古名將就是千古名將,即使這激將法用得如此拙劣,毫不用心,還是成功地在大半夜將李睦拐到西陵南城門口。
一路上除了一隊正常在街面上巡邏的兵士之外,宵禁了的內城裡了無人跡。
見李睦和周瑜並肩走來,巡邏的兵士紛紛躬身行禮,讓兩人先行,全沒發覺寬袖下,李睦原想抽出手來,卻被周瑜緊緊抓著不放的一場拉扯。
城門口的守城兵士也沒發覺什麼不對,反倒是見了周瑜,走上來兩步:「稟都督,船已備好。」
李睦不解地看著周瑜——這是半夜三更,要帶她巡視水寨?
周瑜笑而不語,牽了李睦在渡口上了一條烏篷小船,這才放開手,拿起竹篙一點,小船悠悠一盪,就飄了開去。
這時候水面上還沒有結冰,這夜也沒有起風,可夜色之中臨水卻總有幾分透骨的寒意。李睦緊了緊大氅,往水面上四面環顧了一下,皺起了眉:「這不是去水寨的方向,你到底……」
話沒說完,小船劃出渡口,劃過一片稀稀疏疏的蘆葦叢,就只見片刻前還漆黑黑的茫茫水面在月色的照耀下波光粼粼,仿似天下銀河倒懸,又似一條綴了漫天星辰的錦帛飄帶,壯美靜謐,攝人心神。而河的另一頭,西陵的城門上竟是一片星星火光,將整座城門的形狀都勾勒出來,凌駕於熠熠星河之上,彷彿乘風乘水,自天而降。一時之間,竟令人有分不出身在天上地下的感覺。
「這是……」
「這是水陸城門,」周瑜放下竹篙,任小船在水面飄著,再牽起李睦的手,一點一點指給她看,「水門在下,以鐵索牽引,與陸門的門閂相連。城門上的絞盤收緊鐵索,水門便慢慢提起,陸門的門閂落實,城中水軍便能自水門出,經護城河繞到陸門敵軍的背後,從而內外夾擊。」
從絞盤到鐵索,只要不是木製結構,每一處的構造上都有點著火,星星點點也不大,卻清清楚楚地將整座水陸城門的形態都勾勒出來。
李睦一時說不出話來。初到尋陽時,她確實是對水陸城門的原理極為好奇,故而周瑜當時才會說起今後帶她細看。后因戰事繁忙,卻終究只能先送她個木雕的模型。但這一年多來,李睦早就見過許多真正的水陸城門,不說其他,光是吳郡之中,就有數道這樣的門戶。
卻不想周瑜記至如今……
弦月如墜,無雲無霧,月光柔和得好像情人的手,拂過皎潔朗朗的水面。輕舟一葉,悠悠飄蕩,飄到稀稀疏疏的蘆葦叢中,帶起一陣輕微的悉索,好似情人竊竊私語。
靜夜無聲,天地寂寂。只有船中兩個人上不著天,下不及地,在船中用一些非常手段,做一些情人愛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