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4.第一百四十四章
之前撤離徐州時留下的那一支五百人的精銳水軍,隔海尋島沉寂經年,雖還不能說可以完全適應海上的風浪,但已可船行沿海,從吳郡港口出發,繞開曹軍駐紮的徐州,直接北上抵達青州渤海灣。
所以,對於河北之亂,除了周瑜初時為袁買當了幾天護衛之外,李睦回到吳郡后,就通過這條線路,往北地輸送了三箱黃金和五千斛糙粟。
若是論大規模的兩軍對壘,這筆數額遠遠不夠看,但對於袁紹餘黨的星星之火勢頭,這筆錢糧卻足可以令曹操頭疼好一陣子。
而李睦更是為這筆交易要了個極好的彩頭——左慈。
左慈謀刺孫策,李睦用孫權之名,以錢糧交換殺兄之人,就算曹操對她明目張胆地資助袁氏餘黨心知肚明,也只能憋著這一口氣。
也就是因為這一口氣,楊修在舒縣晃了一圈,次次求見,周瑜次次都見,但一涉及李睦,卻不是在吳郡送嫁,就是在江夏坐鎮,無功而返之後,曹操也就明白了江東對此事的態度。
於是,夏蟲初鳴之時,曹軍在江陵城破之後,即刻退出襄陽,以漢水為界,將留在南方的所有兵力都集中到了樊城駐守。
同時,加蓋了丞相府官印的朝廷詔令連同兩千石的荊州牧印一同送到了李睦面前。
李睦與孫權同年,以將將及冠之齡掌一州州事,此前所未有之舉。
李睦平舉雙手,踮著腳任周瑜將三彩青綬在她腰間系了個迴環。
慣拿刀劍的手手指修長有力,骨節分明,在她腰間輕盈地飛舞,青授在他指尖如水般流淌,賞心悅目。
李睦看得心情極好,一面朝托著腮看著他們的孫紹笑道:「連年征戰,從袁紹到赤壁,曹操這次是真傷筋動骨了。待再過兩年,阿紹能帶這印時,他也未必能緩過這口氣來,沒準要再嫁個曹氏女過來要聘禮……」
話音未落,腰裡就被周瑜捏了一把,李睦怕癢,一句話的尾音猛地高亢拔高,把孫紹嚇了一跳。
「周公瑾……」在小傢伙一下子瞪圓了的雙眼中,李睦騰地一下紅了臉,放下手來按住周瑜的肩膀瞪他。
然而周瑜從從容容抬頭,意味深長地朝她一挑眉,似笑非笑:「再嫁個曹氏女給何人?」
想起這第一個曹氏女的問題,李睦的氣勢立刻弱了一半,心虛地一勾唇,朝他露出個笑來。
赤壁一戰之後,許都朝中對於曹操的非議極多,曹操縱然可以強權壓下去,但短時間內也勢必不會再提嫁女之事了,否則難免落個送女求和的非議。
垂目不答,作勢再理一理衣襟,唇一抿朝孫紹招手:「阿紹,該走了。」
孫紹正處於對男女之事懵懂好奇的時候,加上李睦有意將他當做平等的成年人來對待,凡事都不瞞他,他知事比尋常的孩子早許多。此時看看李睦,再看看周瑜,偷笑一聲,從矮榻上跳下來,一手牽了李睦,另一手拽住周瑜的衣袖,仰起頭清清脆脆應了一聲。
峴山以南,沔水之中,有一淺灘名曰魚梁洲,背山面水,風景極好。
名士龐德公就住在這魚梁洲上。
李睦和周瑜攜孫紹也不帶親兵護從,只劃一條小舟,載幾卷竹簡,飄然而訪。
竹屋草舍,碧色蔥嶸,岸邊站著一名身材高大,樣貌斯文的年輕人一身青色細麻長袍,他們的船方靠到岸邊,就朝他們拱手致意:「博陵崔鈞,見過吳侯,見過州牧。」
荊州牧雖然是李睦,但這荊州境內大小官員的任命,還多半是周瑜一手操辦的,李睦頂多挑幾個眼熟耳熟的名字勾出來。這博陵崔氏,就是其中之一。
只不過崔氏子弟都以閑散之人,無心政務為由拒絕出仕。但李睦剛通過徐庶表示有意讓孫紹拜在龐德公門下,素與龐德公素有往來的崔鈞崔州平倒是主動表示可來州頭相迎,從中引見。
既不想孤注一擲站明立場,也不願得罪了李睦,崔氏一族的取捨應對,也代表了很大一部分士族對於李睦為荊州牧的態度。
一葉扁舟,乘風乘水,看似優雅瀟洒的畫面其實半點都沒有想象當中的意境。
小舟不比戰船,吃水淺,船舷低,只要人在船上稍稍一動,就能帶起一陣毫無規則地左右搖擺,水花拍打著船舷,幾欲漫進船里來。
李睦是只旱鴨子,騎得了馬卻下不得水。被晃了半晌,雖不至於暈船,卻一時不禁有些腳步發飄。
相比之下,孫紹這個小傢伙從小出生在水鄉里,倒是半點都不怵。提著衣擺,當先從船頭躍下,先匆匆朝崔鈞回一禮,然後轉身向李睦伸出手:「二叔小心腳下。」
周瑜輕輕一笑,一手撐住竹篙,借著微微側身的動作,不動聲色地騰出另一手穩穩托住她的背脊。
前面由孫紹扶著,背後又有周瑜托著,李睦慢慢起身,慢慢下船,站穩了腳步,方才向崔鈞拱手。
崔鈞的目光在孫紹身上一掠而過,目中透著幾分出乎意料地驚異之色。他們幾個知交平日里論及天下之事,說到江東這對叔侄時,多半都以為憑孫權的軍功名望,他的讓位之舉孫紹未必能領情。但此時孫紹回身攙扶李睦的動作實在太過自然,若是真心如此,則此子重情而性端,確是可教之才。而若只是做給他看的,這點年紀就能有如此城府,此子將來……也必能有一番常人不能及的成就。
感覺到孫紹有點緊張,李睦很自然地摸了摸他的頭,將他被風吹得微亂的額發理了理,這才與崔鈞寒暄:「久聞崔州平才名,今日得見,實在有幸。」
崔鈞心裡已然判斷出這叔侄兩人之間的關係如何,笑容疏朗,連道不敢,又向最後下船的周瑜施禮:「吳侯沖齡便有開闢鹽田之決斷,活民無數,富一郡而充一州,州牧又不戰而屈曹兵,使荊州百姓免受戰爭之苦,兩位仁心德政,方是吾輩之幸。」
世人皆知吳郡鹽田乃是周公瑾之妻太史氏之創,但他不好當其面而言其妻,只能言孫紹和李睦的功績,卻向周瑜深深一揖。
周瑜聽出他言外之意,笑著抬手還禮。
李睦在孫紹的肩上輕輕一拍:「如此,便有勞州平為阿紹引見龐公,我與公瑾便在此處靜候佳音。」
崔鈞一愣:「兩位不同去?」
周瑜微微一笑:「龐公乃世外高士,我等貿然而來,怕已惹他不喜。若是同去,怕是要連帶著誤了阿紹。」
李睦是荊州牧,他是南郡太守,督領三軍,他們兩人送孫紹前來求學拜師還能說一個是叔侄之情,一個是君臣之義,但要是一起湊到龐德公面前,怕是這位立志一世隱於山林之間,卻又有一族人在身後的高士要生出些旁的誤會來。
其實,崔鈞等人在收到徐庶的來信時,也是以為李睦是要以送學為由,請龐德公出山。故而他家中族長才會同意他主動來迎。若是李睦能請得動龐德公出山,崔氏一族為其效力,也未嘗不可。
李睦當然不是不願意請龐德公出山,她只是有自知之明而已。歷史上經劉表、劉備和曹操、孫權,都沒能請動他,她可不認為和這幾位相比,她有虎軀一震,就能令人納頭來拜的本事。
因而,她把主意都動到了孫紹身上。
龐德公雖不出仕,但其門下弟子,以及交遊的友人,無一不是赫赫有名的千古名士。再加上他的聲望,在荊州士族及北方士族中,都極有影響力。孫紹若是能拜入他門下,那與這些人不是同窗,便是舊時,近水樓台先得月這句話,李睦早就給他講過。
就像是後世為孩子辛辛苦苦擇校,又送孩子去學校面試的家長,李睦看著孫紹跟崔鈞往另一頭的竹舍方向走去時,不由突然生出幾分忐忑來。
「若是龐德公不願收阿紹入門……」
「不會。」看她認認真真地擔憂,周瑜不由笑出來,於是也認認真真地給她分析,「龐德公不願出仕,卻有從子族人。阿紹要其師門同窗為人脈,他的從子族人,以及知交好友,乃至友人家中族人,難道就不要以阿紹為人脈么?」
孫紹這個娃娃吳侯雖然看著像是胡鬧,但李睦和周瑜不論政務軍務,都帶著他一起處理。他的見識和眼界又豈能是尋常孩童可比?有識之士只要和他稍論兩句,就能看出不同來。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戰爭打得是兵馬,更是國力。她此番不戰而得荊州,其實就是想把純粹的戰爭拼兵力慢慢地引導到國力底氣的比拼。
這個時代的北地經濟人文發展還領先於南方,赤壁一戰曹操雖然元氣大傷,但若論綜合實力,還是遠高於才發展了寥寥數年的江東之地。但李睦已經把鹽產的底子打下去了。再接下去,曹操已是半百之年,以十年為期,他年過六旬之時,還能有多少餘力能領兵親征?再者,丕植之爭現在還未露端倪,但這十年之後的權利傾扎,李睦大可現在就打下埋伏,將來在暗中扶持曹植一把,就能令這場蕭牆之禍來得更猛烈一些,再動搖一次曹氏的根本。
而十年之後,孫紹近冠年,正是她現在的年紀。少年如旭日東升,天地無畏,乾坤暢行。江東軍中又大膽用年輕人為將,周瑜年未及而立,已是三軍都督,呂蒙才過二十,也是獨當一面的大將,徐庶也不比他年長多少,趙雲、張遼、甘寧、高順現在也才而立之年。再過十年,這些人都值壯年,都是中流砥柱般的基石。
以孫紹為江東之主,與曹操能不戰則不戰。每過一天,曹操都會衰老一點,而孫紹則將更成熟強大一點。正所謂少年強則國強,長江後浪推前浪。
道理李睦早就想得很清楚,但看著孫紹的樣子,就是忍不住擔心。她對龐德公的了解,還完全停留在對卧龍鳳雛的評價上,至於這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她一無所知。周瑜倒也不是沒講,只不過這些當世的口口傳言,李睦心裡總有些保留——不還有人盛傳她能令水火相容,是天降神人么?
反反覆復想了一遍,李睦最終長長嘆一口氣,嘀咕了一句:「這些士族文人就是麻煩,若是我兒子,直接扔到軍營里去,誰不服直接打了再說。」
周瑜聽得清楚,不禁失笑。正欲再勸,忽然反應過來,一怔之後,目中露出狂喜之色,扶了李睦的肩膀,望向她的腰腹:「兒子?阿睦你……」
「胡喊什麼!」李睦一時嘴快,也沒料到周瑜的反應那麼大,一把按住他的嘴四下張望。這是魚梁洲,不是他的府邸,天知道四周沒有沒個把小牧童路過聽到了什麼不該聽的。
「阿睦……」周瑜的唇在李睦掌心動了動,悶悶地叫她,目光湛亮,幾乎映得天上的旭陽也失了顏色。
腰裡被周瑜攬著,李睦無奈,只得點了點頭,又往他額前一指,再敲了敲自己的唇:「未滿三月,不准你四處張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