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二章
「憑此印,有一事願託付周郎。」李睦將那白布往周瑜面前推了推,小心地思考著措辭。
這個時代的人,說話發音極為古怪,每一個字的轉折音調都與李睦熟悉的不同。可她卻不但都能聽得懂,還能分辨出來自不同地方的人不同的口音,甚至就連她自己說出來的話,說的時候不覺得,一旦說出了口,竟也是一樣古怪彆扭的發音。
初時,李睦獨自坐在房中,沒日沒夜地自言自語,這才適應了自己的「口音」。
「袁術難長,我與兄長願隨周郎東渡長江,歸孫策孫伯符治下,為兵為將,是官是民,來日再憑本事。」
我給你玉璽,你保我平安。
高中選理,大學讀文,然而文科理科,李睦卻唯獨不曾讀過商科,那些管理者御下奉上的手段技巧,她更是一竅不通。面對這個一把火燒了幾十萬大軍的人物,她只能有一句說一句,沒有費力兜半點圈子。
身上的衣服濕得難受,一股酒力過去后,手腳又漸漸冰冷起來。李睦順手撈起浸透了水的衣角,嘩啦啦地擰出一大把水。水花飛濺,甚至有幾滴直飛到周瑜身上,趕緊往後讓了一讓,向他抱歉地笑笑,見擰乾了水的衣角皺巴巴的,便用力扯了兩把,再拍兩下,勉勉強強止住了全身繼續滴滴答答往下滴水。
周瑜不動聲色地向後退開半步,尋了塊乾的地方落腳:「袁公沿江虎踞,伯符蒙其表奏,方為折衝校尉,受命收復江東。君若無意留在袁公麾下,該往北走才對,如今袁本初勢大,正招募天下英豪,緣何要東渡?」
往北走?李睦不由苦笑一聲。她若是有本事往北走,早就去曹操的地盤裡乖乖坐好,那樣平平安安活到三分歸晉的可能性最大。
孫策乃是打著為袁術收復江東的名義渡江征戰的,此時尚隸屬於袁術麾下,周瑜這話是沒錯,可實際上……真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忽然說得如此冠冕堂皇,李睦知道周瑜這是心存疑慮。
說實話,若換做是她,身在袁術的大本營,突然見了一個口口聲聲要反出袁術的人,肯定直接就把人打出去,絕沒有現在周瑜那麼好的涵養,還讓她進屋避雨喝酒。
只要沒被打出去,就還有希望!
李睦暗自咬了咬牙,伸出一根手指,朝那玉璽的印記點了點:「有人能憑此物換來上千精銳,也有人用它稱雄於世,為一個名正言順。我既沒有本事攻城略地,也沒有稱王的雄心壯志,只用它充作舟馬之資,這個印記只當是今日我的投名狀。他日我們北上也好,再往南下也罷,目前我也說不清,待我兄長回來,再做決定也行。」
「投名狀?」周瑜含笑的眼神微微一凝,瞬間明白了這三個字里代表的含義。
若他仍認袁術為主,大可以把這塊印了傳國玉璽印的布帛送到袁術面前,如果李睦真的盜了玉璽,那他便立下了尋回玉璽的潑天之功,從此晉身,甚至成為袁術的心腹,待他日袁術一朝稱帝,封侯拜相,自無話下。
而若是李睦這副印記是假的,自也能讓袁術警覺,一刀將她砍了以絕後患。
所謂投名狀,便是將她自己的後路通通斷絕,是進是退,是生是死,都盡數送到他的手中。
周瑜年紀雖輕,卻向來思慮縝密,行事果決。實際上,自他第一眼看到這八個纂字的時候,便已經做下了決定。
他與叔父是昨晚到的壽春。今日的接風酒宴上,袁術言辭客氣,極盡招攬之意。然而,只要他隨孫策一同征戰江東的消息傳到壽春,這招攬之意就會立刻變成無盡的殺機。
因此,壽春之地,他最多只留三天。三天之後,無論如何,都要立刻動身返回。
若李睦是袁術派來試探他的,大不了他將人一刀劈了,即使袁術疑心加重,憑周孫兩家在他軍中的威望,袁術也沒那魄力決斷立刻翻臉。而若不是,他也不在意真的多帶兩個人回江東。
也正因為如此,除了最初一瞬的驚詫,周瑜的態度始終從容隨意,眼神帶笑,只是說出來的話卻句句誅心,很不好聽:「你要另投他處,尚可說是良禽擇木,無怨無尤。然你可知你今日盜印送印之舉,足以葬送你一生的信譽。今日你可盜袁術之印,又豈知他日易主,不會再另盜他物?男兒當世,唯信不立,你小小年紀由此膽識著實不易,可惜……」
管他信還是義,李睦只聽出他這便算是應下了這筆交易,不由長長鬆了一口氣,抹了一把臉上的水,露出了一絲狡黠的笑意:「你們都是頂天立地的男兒大丈夫,言出如山,守諾守信,所以我來做這無信之人也無妨。頂多就是待家兄回來后,知我先斬後奏,容他責罵一番罷了。」
周瑜眉峰一揚,深邃明朗的眸子盯著李睦望了許久,彷彿突然發覺了什麼,詫然問道:「你是女子?」
李睦一怔。
於她而言,穿越到這個世上,一切就都成了賭局。若留在壽春,袁術滅亡之後她能不能活下來是一場賭局,現在冒險盜取傳國玉璽,與周瑜談一場你來我往的條件同樣也是一場賭局。要麼溫水煮青蛙,日日戰戰兢兢等待壽春城破,被人接手;要麼盜璽失手立刻身死,亦或是一舉成功,逃出生天,一翻兩瞪眼,清楚明了。
刻意趁著土著兄長奉命出城的時候下手,一來是這個兄長是真心對她好,她不想萬一失手反而拖累了他,二來,就怕古人這信義大於性命的思想。
自一覺睡到這個時代來以後,她想得很多,顧慮也很多,可唯獨沒有想過自己究竟是以男人還是女人的面目來尋周瑜。
話趕話的,她本來是打算言辭之中先扣一頂信義的大帽子下去,扣實了這筆交易。周瑜萬一反悔,也要先思量一番是否會落了言而無信之名。哪想周瑜言思敏銳,竟是聽出了別樣的重點來。
只是聽周瑜這口氣,怎就有點……懷疑?
被千古名人質疑性別,李睦的神色有些狼狽,伸手往鼻樑上方推了推。
這是她以前架著六百多度近視眼鏡時習慣性的小動作,遇到什麼難題窘境,總要先推一下眼鏡。只不過她現在的視力好得很,一推推了個空,只好順勢摸了摸鼻子。
這可不能怪她,她原本的身材雖然沒有□□的妖嬈,可至少男女還是看得出來的。哪裡像現在,這具身體最多也就十三四歲的樣子,營養不良又尚未發育,身量並不算矮,可確實瘦得單薄,穿了普通的粗布短褐,活脫脫一個小子模樣。
李睦鬱悶地嘆了口氣,決定對這意料之外的一句話不予理會。定了定神,挺直了腰板,迎上周瑜的目光,順著他之前的話,直接認了下來:「袁術於我兄妹二人有收容之恩義,縱目光短淺,全無政德,他敗亡之時,我兄為全信義,也定以命報之。然我卻不願見他為此等人賣命!天地江山,功業君王,又於我何干?我只是個小女子,只要我兄妹二人一世平安,這便是我最大的信義。輪迴業報,名聲受責,哪怕是千古罵名,算我的又有何妨?」
這一番話,自打知道袁術召回周尚,想到歷史上周瑜會跟著他叔父一同走這一趟開始,她便思慮至今。一詞一句,語氣輕重,頓挫拿捏,甚至說話時表情,毫不迴避的目光都搜腸刮肚,反覆斟酌。
那是周瑜周公瑾。強抗曹軍,火燒赤壁的周公瑾。
要與他談條件,豈能毫無準備?然而準備得再多,她又有幾分把握和這種人拼算計心思?
不如乾乾脆脆,無論他說什麼都認下來。
少女形容狼狽,神色倔強,說話的聲音卻是清清朗朗,字字貫耳。近她者她近之,其他的一概全不入眼,坦率如此,如此情義,周瑜終於微微動容。
當今天下,英豪無數。多少人今朝在此營,明日投他主,所謂忠誠信義,只在朝夕而已。一句良禽擇木,古來聖賢之言,此非禽之過,而是木不夠高。人心不穩,朝侍秦,暮奉楚,不擔分毫過錯,不受口誅筆伐,何等清高瀟洒!
偏這小女子夠膽子如此當面坦言。
只是,周瑜不由又失笑。這小女子一口一個千古罵名,可說到現在,卻又將她那個兄長藏得嚴嚴實實,半點不露姓名來歷。看似背義之舉,卻又義氣深重——只是對象不同罷了。
饒是他察慎覺微,心思細密,也想不到根本不是李睦要藏,實在是她也不知道她那個兄長的姓名來歷……
穿越到另一個人的身體里,卻沒有半點那人的記憶,簡直就是坑爹!若非這具身體原來的主人已經病入膏肓,旁人只當她大病初癒,失了心神,估計多半要給人當做妖孽附體給拖出去燒死!
沉默了片刻,周瑜最後深深忘了她一眼:「我如何信你?」
李睦挑了挑眉,不甘示弱:「我又如何信你?」
她只帶了一個半濕的印記,傳國玉璽已經被她投入井裡了,她無法現在就想向周瑜證明她是真的偷了玉璽。事實上,她也確實保證不了那落入井裡的大印不會被袁術找回去。
而同樣的,她要周瑜保他們兄妹二人平安渡江,她那兄長昨日奉命出城,卻也不說去往哪裡。孫策在江東立足未穩,羽翼未豐,就連周瑜自己現在也是身在虎穴,歸期難定,要說照拂他們,若非從最後火燒赤壁,天下三分的結果來看,似乎……更不牢靠一些。
橘黃色的火光映在周瑜的眉眼之間,帶出一片暖意,然而李睦話音方落,他徐徐揚眉,一雙潤澤如玉的瞳仁里竟似有冷冽的寒光乍現,一時之間,風姿如竹的男子鋒芒畢露,鋒銳之氣,奪人心魄。
不及詫異,就在下一刻,李睦便聽到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和人聲喧嘩,遙遙傳來,聽方向,正是向著他們而來。
「這麼快!」李睦心裡一咯噔,她料想袁術很快會發現不見了玉璽,卻沒料到他的人馬那麼快就回找到她頭上。
若是連周瑜都來不及走,那又該怎麼辦?
也不知周瑜此來壽春,帶了多少兵馬,能不能沖得出去?
法治社會的教育根深蒂固,偷了東西就逃,就算事先的心理建設做得再好,失主追了上來,李睦頭一個反應就是心虛。一時慌了神,腦中越來越亂,最後眼前一花,隱約見到周瑜的衣擺輕揚起來……緊接著左側後頸處猛地一痛,頭腦一懵,彷彿一個黑布袋從天而降,罩到她頭上,便失去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