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山水飯(二)

第5章 山水飯(二)

85_85811清水鎮的東面和北面有一條河,這河名為稻川,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官府以其劃分清水鎮與鄰鎮的地界。稻川兩岸有延綿的野山,常有凶獸出沒,因此至今無人在此開墾,唯有一些獵戶偶爾會進山打獵,雖說危險,但若運氣好獵到一頭大的,便可供一家子吃上個把月。

李苦兒並不了解那裡的危險,她自小生活在鎮子上,一個獨自過活的小姑娘,也不會往荒山野嶺跑。只小時候跟著一群調皮的玩伴來過稻川幾回,在淺灘上撿石頭捉河蟹。她還記得最後一次來,那時候她六歲,一個叫阿緒的孩子說看見一條大魚,要下河去捉,河水湍急,沒人敢跟著去,也攔他不住,後來,阿緒被急流沖走了,再也沒有回來過。當時這事鬧得不小,幾個孩子的爹娘沿河尋了好幾天,當然也包括李苦兒她爹,但別說活人,連屍首也沒找到。日子一久,他們放棄了,教訓了自家孩子一頓了事,只阿緒的爹娘依舊在找,找了整整三年,直到阿緒娘又有了身孕才就此放下。

她牽著馬,看著依舊湍急的稻川,阿緒被沖走的場景彷彿還歷歷在目。如果他還活著,今年便有十七了,會成為秀才么?還是做買賣?應該娶到媳婦了吧……只可惜,稻川奪走了他所有的可能。

「想什麼呢?」何未染從山腳邊回來,搓著手上的土:「我們再往上遊走。」

「嗯。」李苦兒收回飄遠的思緒,跟著何未染上馬,一路過來,早習慣了,李苦兒才發現自己原來是那麼膽小的人,和女子同乘一騎也會緊張成那樣,真是可笑。幸好現在已經自在了許多,說白了這根本沒什麼大不了的。

兩人一路北走一路看,時不時下馬觀察土質。終於,在河流的轉角,他們找到了想要的泥土。

何未染說,沙質土壤加上流動的水源,這樣的地方生長出來的山藥一定是山中珍品。而稻川轉角所圈的山丘正符合這兩個條件。

這是一座不折不扣的野山,連人踩出來的山路也沒有,幸而不算陡峭,要上去應沒有多大危險。盛夏,萬物茂盛,整座山丘都被綠色覆蓋,要從這滿眼的綠色植被中找到山藥,李苦兒實在沒有信心。

「嗯,這山上就有。只是……」李苦兒聽見何未染自言自語,不明白她從哪裡得出這個結論,明明還沒上山。

「你怎麼知道?」李苦兒索性直接問了,卻得到個意味不明的答案:「因為啊,我已經嗅到山珍的香味了。苦兒,你在這裡等我。」

「啊?何姐姐,我想跟你一起去。」

「上山的路可不好走。」何未染眉心微蹙,並不希望她同行。

「可是……」李苦兒緊了緊手中的韁繩,又瞪大眼睛看了看周圍的野山:「可是一個人在這裡,我有點兒害怕。」是的,到這裡不多久,李苦兒就覺得身上涼涼的,雖說此地綠樹成蔭,但這種天氣,暑熱已擴散到了每個角落,又怎麼會獨獨落下這裡。

「上面對你來說或許很危險……苦兒,你在這裡才不會有事。」何未染的眸光很深,這認真嚴肅的樣子讓李苦兒更是害怕,她覺得何未染的話語里別有深意,但具體是指什麼,不知道,也猜不出。

李苦兒想堅持,但何未染的考慮讓她不敢違背,一者她倆的關係無論如何也沒親近到可以讓她靠撒嬌耍賴來改變對方心意的地步,再者,她對何未染心懷崇敬,何未染的話語,她不由自主地想要遵從。

「那我就在這裡等你吧……」李苦兒並不心甘情願,但她只能強壓心裡那一絲不知哪裡來的恐懼。

何未染見她應得勉強,便放緩了神色,在河邊采了一片柳葉,放在她手心上,道:「沒什麼可怕的,不如這樣,你在這裡吹柳葉,我在山上也能聽到,若聲音斷了,我便知道你出了事,會即刻下來救你的。」

「嗯。」李苦兒本能的懷疑若自己出了事,何未染到底救不救得了,畢竟她也不過是個年輕女子,面對豺狼虎豹能有什麼辦法。將柳葉放在嘴邊吹響,卻發現這聲音意外地嘹亮,非從前吹著玩兒的柳葉可比。她覺得驚奇,拿著柳葉左右端詳,似乎與平日里見的也沒什麼兩樣。

「好了,你便在這兒看馬,我去去就來。」何未染一邊說著,一邊將將馬拴在最近的一棵柳樹上,又從馬囊中拿出鏟子與麻袋,一步一步往山裡走去。突然,她似是想到了什麼,轉過身,對著李苦兒道:「一會兒無論看見什麼,聽見什麼,只要是不合常理的,皆不要理會,亦不要應聲,只等著我來便好。」

李苦兒心下疑惑,覺得何未染的話太不尋常,探著脖子目送她消失在樹蔭深處,才吹響了柳葉。她吹得是清水鎮上留傳了上百年的歌謠《何日歸》,據說是戰亂時候鎮上的婦人等待征戰沙場的丈夫與兒子歸家時哼唱的曲子,只是那場戰役前線大敗,從清水鎮征去的兵士一個也沒能回來。但婦人們依舊會唱這首歌謠,日也唱,夜也唱,也就是這樣,《何日歸》一代一代傳了下來。李苦兒不過是下意識地吹起了這首歌謠的調子,因為平日常拿它練手,當然另一方面,也承了期盼何未染儘快歸來的意圖。

曲子不長,吹了三巡,也才過了半柱香的功夫。何未染還沒有回來,李苦兒也聽不見她的任何動靜。耳邊只有蟬鳴,只有鳥叫,只有嘩嘩的流水聲,只有婉轉的柳葉響。她覺得不安,雖說何未染聽得見她,但她感覺不到何未染,心裡沒有著落,也就不能踏實。

待《何日歸》結束了第七巡吹奏,李苦兒敏感地察覺到,身邊似乎,開始起霧了。她環顧四周,視野不太清晰,猛烈的陽光射進霧裡不再刺眼,似乎也失去了原本的溫度。要不要停下來,李苦兒心裡糾結,這情況好像不大對頭,但又確實沒有發生什麼危險。

「苦兒妹妹,苦兒妹妹……」

誰?李苦兒不敢回話,只隱隱能聽出來這聲音來自身後,但她身後,是稻川啊。她徹底恐慌了,僵著身子,鬆開嘴邊的柳葉。現在這情況,就是她想吹也吹不出來了。

「苦兒妹妹,救救我,救救我……」

不要叫我不要叫我不要叫我!!!苦兒連回頭都不敢,只緊閉了眼睛心中一遍遍地默念,腦子裡一直徘徊著那句「一會兒無論看見什麼,聽見什麼,只要是不合常理的,皆不要理會,亦不要應聲,只等著我來便好」。她方才還不明白何未染這話的意思,現在可算知道了。太過應景,不必多想便知道要按何未染的話做了。

「救救我,我想回家……它又來了,救救我,它不會放過我的……啊!」

那聲慘叫幾乎貫穿了李苦兒的耳膜,她突然覺得這聲音有些熟悉,好像是……怎麼可能!這麼多年過去了,就算阿緒還活著,也不可能還是小時候那把嗓子。那……那麼他是……李苦兒不敢再往下想。

這時,拴在柳樹上的馬兒突然開始躁動不安,若不是韁繩的牽扯,或許就要逃走了。李苦兒嚇得雙腿一軟,立刻蹲在地上緊緊摟住膝蓋,抖若篩糠。

背後好涼,還有奇怪的水流聲音。要回頭看一眼么?何姐姐為什麼還沒有來?

李苦兒蹲在地上不敢動,也動不了,她緊閉眼睛,彷彿只要她看不見別人,別人也看不見她。而這個別人,是人也好,是髒東西也罷,只要看不見就比什麼都好。

不知過了多久……

「吁……吁……」是女人安撫馬兒的聲音。

「嘚噠嘚噠……嘚噠……」馬安靜了下來。

李苦兒還是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但她能感覺到,身體又溫暖了起來,不止是溫暖,還有點熱,出汗了……

「苦兒,我們該回去了。」何未染走到她面前蹲下,拍拍她的肩。

她睜開眼睛,面前是何未染的帶著笑的臉,如春風般和煦的笑意,再看周圍,霧散了,陽光依舊灼人,彷彿一切都不曾發生過。

「何姐姐……」李苦兒扁著嘴,快哭了。

「好了好了,這不是什麼事都沒有么?起來,再不回去可就晚了。」

李苦兒坐在馬背上,怎麼想怎麼覺得方才發生的事真實得很,她不知道何未染什麼時候回來的,看見了多少,又或者是什麼都沒有看見。她還是將自己的所見所聞原原本本地告訴了何未染,也告訴了她阿緒的事。

何未染只一心駕著馬,不知臉上是什麼表情,良久,才道:「下個月,我們一起到稻川來放河燈吧。」

天色微沉,兩人打馬回到府中。李苦兒先去掃了院子,又跑到后廚去看何未染做山水飯。蓮藕已洗凈切丁,蓮子也去皮去芯,以醬醋腌制之後,焐在麥米里下鍋蒸了。那一頭又熬著海帶湯。據何未染所說,用存放兩年以上的海帶,以井水熬煮,期間不斷去除浮沫,便能得到金黃-色純凈透明的湯汁。

李苦兒再一張望,便見一元、二筒和張大正捧著磨缽坐在一邊磨山藥泥。那山藥跟她以往見過的不一樣,不是長棍形的,而是圓塊狀,就像一個圓圓的大番薯,磨成泥后不變色,黏性也強得很。三人磨得大汗淋漓,總算將半袋子山藥都磨完了,裝在大碗中交給何未染。此時海帶湯也好了,果真是金燦燦的迷人顏色。何未染將海帶湯倒進潔白黏膩的山藥泥中,又攪拌一陣,直至湯汁完全被吸收,再命人包裹嚴實封在桶里吊在井下冰鎮。

待得麥米出鍋,飯時也到了。在碗中放入一勺熱氣騰騰的藕飯,再淋上冰涼的山藥泥,便是一碗清涼解暑開胃養胃的山水飯。

何未染盛了五碗,四碗命人送到飯廳去,剩一碗放進一個單層的小食盒裡。

「苦兒,今日辛苦你了,這是謝禮,趕緊帶回去吃吧。」由不得李苦兒拒絕,何未染便將食盒塞進她懷中。李苦兒捧著小食盒,忙說明自己並不辛苦,又不好意思地向她道了謝,便離開了。

回到家中,點上蠟燭頭,李苦兒獨自坐在窗邊,萬分珍惜地從食盒裡取出那碗山水飯。她先嘗了一口山藥泥,口感黏軟甘甜,沒有普通山藥的澀味,取而代之的,是海帶的鮮美,一口下肚,便覺渾身都涼爽了。再和著麥飯、蓮子和藕丁,大大舀起一勺,張大嘴一口下去,藕飯的香氣,酸爽的口感,以及山藥泥的冰涼爽滑,讓李苦兒在這炎炎仲夏夜不禁胃口大開,暑熱盡褪。

這久違的溫暖感覺……李苦兒突然覺得,自己似乎不再那麼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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