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修補靈魂的代價
我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知道自己在那裡。周圍是一片混沌的黑暗,好像是世界誕生之初,又像是末日降臨之後。
恐懼、煩躁、孤獨,這些負面感情一點點累積,好似要和周圍的黑暗一起,將我吞噬。
但我還保持著一絲清明。是的,我還有餘力思考。
因為我始終能感受到另外一股氣息。
暴虐、邪惡、殺氣衝天。我想我本是打心底厭惡這樣的氣息的,但在這片連時間都失去意義的黑暗中,這股並不友好的氣息,是我存在的唯一的意義。
※※※
「謝謝您。」我面無表情地說出了這句話,同時遞上合適的零錢。
賣菜的大媽將錢一把奪過,眼神中滿是厭惡,還有隱藏得很深的恐懼。
我拎著買來的東西,毫不在意地轉身離開。
周圍的人對我很不友好。我仔細觀察了一下,那是一種顯而易見的厭惡、排斥、冷漠,還有藏不住的恐懼。好像所有人都知道我,而知道我的人都對我抱著上述的態度。
我不知道我自己是誰,也不知道自己在哪,記憶如同新生兒般空白一片。當我睜開眼睛時,我就是個三、四歲大的小娃娃了——這讓我感覺到了一種荒謬感和強烈的違和感。為什麼會覺得荒謬和違和?我不知道,只是直覺,就像是擁有了豐富閱歷的人對現實情況下的判斷一樣。
我信任我自己,但我還是尋找更多的線索去求證這一點。
身上蓋著的是被子,身下躺著的是褥子。穿的叫衣服,衣服分上衣和褲子,還有小褲褲?嗯,或者是叫內褲?我抻了抻手上的小衣物,看著那上面一個墨綠色的圖案,腦海中又蹦出來一個詞,「青蛙」。好像是種動物?肯定是,而且還是水路兩棲會「呱呱」叫的一種動物。
漸漸地,我已經可以確定,雖然記憶消失的一乾二淨,但一些生活常識還是在的。只是這些常識是觸發性的,只有當我看到某樣東西了、正在做某件事了,它們才會從我的腦袋裡冒出來,讓我跟著某種慣性不自覺就完成了。
語言和知識也是同樣的情況。
我開始猜測我為什麼會失憶。
當我睜開眼睛的時候,身上並沒有外傷,身體有些無力。看護在我身邊的人立刻嚷嚷著「醒了醒了」跑了出去,不一會兒身邊就圍上來好幾個醫師幫我檢查,接著聞訊而來的人更多。當時我懵懵懂懂的,好像還沒有完全清醒,像個傀儡一樣被他們折騰。一個星期後我被確認無事,送到了我現在住的房子里,沒有監護人——這一點令我感到很奇怪。每日三餐會有一位主婦送來,但通常來去匆匆,不曾跟我說過話。
我覺得我應該昏睡了很長時間,無父無母,卻很重要。一個三四歲的娃娃為什麼會被重視?肯定有我父母的原因在裡面。也許我是某個大家族的私生子,見不得光於是被養在外面。也許我的父母都死了,但他們有很重要的身份,於是連帶著我被照顧。也許我父母是敵人方面的高層,留下我來是做人質。
可這不能解釋我為什麼會失憶,又為什麼會變成現在的模樣?我已經可以肯定我的心智是個成人了,那麼我不僅失憶了還縮小了?有點想不通。我的靈魂是成熟的,但身體卻還處在稚齡,多奇怪的情況。
我心中突然有了一個模糊的猜想。
「怪物!」
「就是,你這個怪物!」
「討厭的傢伙,不要留在這裡礙眼了!」
轉過街角,一群小孩子正在前面玩鬧。他們看見我以後立刻停止遊戲,聚攏在一起,咒罵起來。小孩子惡毒起來一向是最肆無忌憚的,他們的眼神、語言和動作比其他大人還過分的多,大人起碼還會掩飾性的收斂幾分。
我面無表情地站在原地,陰沉沉地盯著他們。小鬼們,你們把路都給堵住了,我還怎麼走。不過……怪物?真是一個耐人尋味的詞啊。可能的猜想太多,得到的情報又太少。我一直小心翼翼地生活,連話也不說,因為我感覺得到身邊有人在盯著我,晝夜不歇。應該是某種程度上的監視,亦是某種程度上的保護。
似乎被我的眼神和沉默不語激怒了,那些小孩開始拿石頭砸我。
下意識地想要閃避,但我沒動。我任由那些石頭落在身上,有點疼。小孩子細皮嫩肉的,受了傷好像格外疼。
有個小孩從路邊拿了塊大的,帶著幾分躍躍欲試地掂了掂,眼神鎖定了我。
我饒有興味地看著那個小孩。
那小孩嚇了一跳,清脆的童音嚷嚷著看什麼看,助跑了幾步,使勁將石頭扔向了我。
Bingo!正中紅心。我的額頭被砸到了,腦袋「嗡」了一下,視線一瞬間都模糊了。我很快感覺到了一股濕意,左眼血紅一片。流血了。
小孩子們見血了,一下子就怕了,尖叫著、哭泣著跑走了。
有點暈。我蹲下身,緩了一會兒。買來的東西里雞蛋碎了一個,西紅柿從袋子里掉出來一個,其他的都還好。
少頃,我又抱著袋子上路了。
被稱為「怪物」的小男孩半邊臉滿是鮮血,面無表情,眼神陰沉。
一路上人鬼退散。
回到我住的屋子以後,我將買回來的東西放到廚房,然後一身凌亂地仰躺在床上。
我盯著雪白的天花板,眼神迷茫,慢慢地,閉上眼睡了。
我來到了一個四周充滿了管道的地方。
我跟著直覺奔跑起來,遇到叉路口時也不曾猶豫。腳步聲在空蕩蕩的通道中迴響。心中隱約浮動的感情,大概叫做期待。
這次到達終點的速度比以往都快,一座巨大的牢籠出現在我的面前。在這座牢籠面前,我渺小的可憐。無邊無際的黑暗在牢籠中涌動,似乎在籌劃著再次將我吞噬。
我面無表情地抱膝坐下,眼神直勾勾地盯著那片黑暗。
我知道,那裡棲息著一隻巨獸。暴虐、殘忍、嗜殺,勾起人心底的邪惡,誘人墮落,毀滅一切。面對這樣邪惡的存在,我本應避之不及,或是等積蓄了足夠的力量后一舉將其消滅。但我卻總是抱著一點點期待,坐在這裡等它出現。
上一次,它咆哮著衝擊牢籠,赤紅色的火焰蔓延出來,殺意令人戰慄。一雙暗紅色的眼睛在黑暗中閃現,似乎只有鮮血才能撫平他的憤怒。好強大的力量!我激動地捂著胸口,眼神中充滿了崇拜。
……它不一會兒就悄無聲息了。
上上次,它的身影在黑暗中隱約浮現,低沉的聲音充滿了誘惑。我乖巧地走到牢籠前,按照它說的揭下了封印符紙。它興奮極了,張狂的笑聲在這個空間回蕩,一鼓作氣向牢籠衝去。我驚恐萬分地說:「不要啊!」它「砰」地一聲狠狠地撞上了欄杆,整個空間都隱隱顫動起來。我一下子奔上前去,問道:「你疼不疼?疼不疼?」它被我眼中真誠的善意和關心激怒了,又跳腳了一陣子,腦殘了似的一個勁往欄杆上撞。怎麼勸也不聽,我只好始終在旁邊用擔憂的眼神注視著它。
……它不一會兒就悄無聲息了。
上上上次,它在牢籠中現出真身,小山一樣的身軀充滿了壓迫性,比整個我還大的雙眼一瞬不瞬地盯著我,殺意撲面而來。它終於理我了!那時的我萬分興奮,清透的藍色眼眸不畏不懼地回視它,眼中充滿了激動和善意。
……它不一會兒就悄無聲息了。
我想,它應該是不善於和人類打交道的,所以它每次都害羞的提前退場。我雖然失落,卻很理解。
這一次,黑暗慢慢褪去,它的身影再次出現在了粗大的欄杆之後,九條巨大的尾巴在身後搖擺,火紅的皮毛好似要燃燒起來。
在我沒注意到的時候,一個燦爛的笑容就已在我的唇邊綻放。
它充滿了審視意味地盯著我看了一會兒。我面容柔和地回視著它。
一時間靜謐無聲。
可我覺得,就這樣看著它,我已經很開心了。我其實不太理解自己的心情,也不太理解自己對它的友好和執著。就好像……它是我存在的唯一的意義一樣。
牢籠中的能量突然劇烈波動起來,急速收攏回它的體內,一時間引起一陣旋風,模糊了它的身軀。
等能量波動停止后,牢籠中已不見它巨大的身軀。
一個紅髮紅眸的小男孩坐在牢籠里。
好可愛!
我有些激動。
在某些時候,我會覺得我就像個白痴。它無論幹什麼都是好的,它無論幹什麼我都喜歡。經過我冷靜地思考過後,我還是覺得白痴我也認了。
我倆又相對靜坐了一會兒。
我忙著激動,對面的男孩卻眸色深沉不知在想些什麼。
「你為什麼不躲?」男孩開口打破了沉默。
我一愣,然後想起男孩說的應該是我被人拿石頭砸的事情。立刻又心下一喜。
「你是在關心我?」
這句話簡直不經大腦就冒出來了,說完我就感到後悔。這麼長時間的接觸,我多多少少已經了解了些對方的性子。善意和好感是需要含蓄的表達的,太直接了只會讓對方惱羞成怒。
果然紅髮男孩臉上出現了惱怒的神色,狠狠瞪著我。
我頗有幾分手足無措。然後,我莫名其妙地臉紅了。
「嗤。」男孩的眼神變成了不屑和蔑視。
嗯……我有些心情低落。
又冷場了。
最初的最初,我在混沌的黑暗中漂泊,安靜和寂寞幾乎逼得我失去理智,是它的存在讓我還保有一絲清明。
在這個世界睜開眼睛后,我剛開始的時間仍是處於懵懂狀態。後來我明白了,那時的我在下意識地幫它修補靈魂。
修補靈魂,多麼可怕的一個詞。
靈魂的獨一性是所有世界的共通的規則,靈魂的至高性不容置疑。所有妄圖染指靈魂領域的人,都付出了無法承擔的代價。
可我卻在懵懂之間幫它修補了靈魂。
「你要覺得那是關心的話,就隨你便好了。」男孩開口,帶著幾分嘲諷和不耐煩,「現在先回答我的問題。」
「你知道我是誰嗎?」我萬分嚴肅地反問。
「小鬼,你算什麼東西,本大爺為什麼要知道。」紅頭髮男孩一臉理所當然地叫著我「小鬼」,囂張極了。
「正好,我也不知道。」
我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怎能輕舉妄動?
「……」紅頭髮男孩臉上浮現出疑似「鬱悶」的神情。
男孩很聰明,似乎也通一些人情世故。過了一會兒男孩開口:「那麼,我們交換情報。」
我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沒想到紅髮男孩卻怒了,它想著:靠你大爺!你這是什麼態度!本大爺我屈尊降貴地願意跟你交換情報,你就該感激涕零地將所有情報雙手奉上,然後本大爺我再施捨你一些零頭。男孩紅色的雙眼似乎要燃燒起來。它忽然想到了一個好主意。
「這個世界上有九隻尾獸,而我是它們中最強的一個。」男孩驕傲地抬高了下巴,突然想起來對面的我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於是又補充了一句常識,「尾獸是強大的、有尾巴的魔獸,是查克拉的聚合體,從一尾一直到九尾。」
我很認真地聽著,僅僅這一句就已經分析出了很多情報。
「你呢,是我暫時的容器。」
我默默地將這一句話翻譯成了:它被封印在我身上。有趣,居然可以將這種魔獸封印在人的身上么?不是一般封印在死物上比較好控制嗎?不、不,也許,這也是存著利用尾獸力量的目的。那麼,這就是我被人敵視的原因么?身上帶著怪物,果然比較令人恐懼呢。可是,我這種類似最終兵器般的存在,不都應該是被統治管理層保密起來嗎?人人都知道了是個什麼道理。再或者,其實被敵視是另有原因的?
「而且是你的父親把你變成了一個容器。」
哦哦,原來是我老爸將九尾封印的。怪不得九尾怨氣這麼大。那麼我老媽呢?
我一副請繼續我在認真聽的表情。
紅髮男孩的小臉幾乎快扭曲了。
「我是一隻尾獸。可是最近我的腦袋裡卻多了很多人類的知識和記憶。」紅頭髮男孩突然充滿惡意地笑了起來,「你的父母在封印我的時候,擔心我哪天突破了封印,於是他們也留了下來,希望在危急時刻能被喚醒來幫助你。」
我一下子有了不好的預感。
「我吞噬了他們喲」
我修補了九尾的靈魂,於是付出了我父母的靈魂作為代價。
九尾吞噬了我的父母。
而我將他們推上了刑場。
從剛醒來,我就直覺相信我有一對很愛我的父母。
也許他們是很愛很愛我的,也許他們是很關心很關心我的,也許他們是很想念很想念我的……
也許他們在看到我被欺負以後,會心疼得掉眼淚,會氣得直拍大腿,會憤怒地想要去報仇……
也許媽媽會做好吃的飯菜,爸爸擁有可靠的胸膛,我們或許會有一個小家,每天晚上會點亮一盞暖黃色的小燈……
我一下子睜開了眼睛。
天已經黑了。屋子裡籠罩著一種昏暗的色澤。
我跳下床,拍開了白熾燈的開關。在那一刻我幻想著有一盞暖黃色的燈在黑暗中亮起,燈光下、燈光下是仰著臉笑著的我和……
「啪」。
冰冷的白光碟機散了黑暗,卻帶來了深深的冷漠和寒意。
桌上放著送來的晚飯,可送來的人不曾叫我去吃飯,也不曾提醒我涼了對胃不好。半邊臉上凝固了的血跡黏膩僵硬,非常難受。沒有人會管我。
我慢慢地拿起筷子,端起飯碗,慢慢地夾菜、吃飯、咀嚼、吞咽。都是涼的,只有我的眼淚是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