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第64章 那也是個動人的故事啊
山澗中有個女子醒了過來,她睜開眼睛,看到眼前山澗以及往上更遠處的山林中泛著陽光的顏色,明亮蓬勃,再抬了抬眼的時候,刺眼的光芒照映下來,她抬了抬手臂想要擋著那讓眼睛發疼的光線,卻發現自己的手臂很疼,她咬了咬牙站起來,看到不遠處雨水落盡內形成的一潭天然水窪,波光被日色照得斑斕,於是忍著身上的疼痛走過去,看到從那如明鏡般水波中倒映出來的自己。
長長的頭髮依然披在兩邊肩膀上,只是上面沾滿了泥巴和水漬,有根根髮絲黏在耳朵邊上以及臉頰中間,她的臉色有些蒼白,身上本來就已經破了好幾處的藍袍徹底算是報廢了,手臂上和雙腳上的布料都被扯爛不知道落到了何處,露出白皙的肌膚。
她坐在水塘的邊上,稍微用手掌撥出一些清水洗去頭髮上粘著的泥土,然後看著那水珠順著頭髮滑落到臉上,一下子心裡頭的情緒如潮水般洶湧而上,然後忍不住就落了兩行眼淚。原來他一直都在騙她,他根本就沒有想要與她並肩共敵狼群,而是選擇用自己的性命去換來了她的生還,那句你別恨我,在她的腦海中起伏彷彿回聲不定,一下子又有場景像是旋轉著的畫面一樣清晰浮現在她的腦海間。
那個年輕人朝她借劍,說殺了野物要剝皮之後現烤才好吃,她嫌噁心,但由於餓得不行,還是忍著那股情緒一口口吃掉了那一大塊肉,吃完發現其實還真的挺好吃的,在不加佐料的情況下能夠烤肉烤到這麼好吃,讓她一下子就忘記了那些小情緒,繼續吃肉,而那時候,那個年輕人手裡捏著吃完了肉留下來的木枝晃動著,看著她,笑臉可惡。
他也曾心機深沉,在寶庫中殺掉了兩個西峰宗的弟子,還想要通過言語上的控制群起將那已經踏進了一重天境界一半的趙鳳遷也殺掉,那個時候他握著劍,她能夠感覺到身邊的他整條手臂都在顫抖,不是恐懼,而是激動,是那種難以言喻但似完成了一樁生平大願一般的激動。
他有一天晚上雙手為枕撐在腦袋後頭,對她說了很多,說過他兒時父母都是被西峰宗弟子所殺,讓他有了個不算完整的童年,也說過他這一生的領路人,那個身形枯槁的教書先生,花去所有的錢財讓那些窮困的孩子能夠讀得起書,心懷天下,死在山村。
當然他也說過,有個叫林堡的小混混和他在揚州城裡跌打滾爬的趣事,什麼喝酒不給錢被追了一條街,什麼偷偷跑進青樓裡頭找姑娘卻被人家青樓的姑娘差點當成鮮肉給吃了等等。以及最為讓她念念不忘的,他說有個叫沈寒的姑娘,那個在揚州城裡頭給了他家一樣感覺的溫和普通女子,經營茶鋪,碌碌餘生,平淡到彷彿身在紅塵卻修了佛門,但卻也為曾經的友伴仗劍而起,拼著性命宰了一個大官,那個叫沈寒的姑娘等著一個道士陪她去看那揚州春堤,等了那麼久那麼久也沒能等到,直到已經臨死期不遠的時候,才看到那天下第一劍由清虛入揚州。
他說那故事,將要說完,終於沒忍住側過頭去抹了抹眼睛,看著他那個樣子,她有點想要去嘲諷他沒出息就知道哭鼻子,但自己卻也鼻子一酸。
她喜歡他,她不說,但也不願看見他心裡頭裝著任何人,在她那還十分幼稚的感情觀里,兩個人心裡就只能裝著對方,容不下任何其它感情的闖入。
「我也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一輩子!」
葉青栗在水塘邊喃喃自語著,從很小的聲音開始,到控制不住情緒,滿是哭腔地說著,然後捂著臉,盡量不讓自己的眼淚都流淌出去,儘管沒有人在旁邊,她也依然想要自己保持那個永遠堅強到不需要別人幫助,好像自己一個人就能做到十個男人都做不到的事情那樣的樣子。但她還是忍不住地想要哭,因為那個年輕人已經不在了,因為那個年輕人最後是選擇了留下她,獻出了自己。她也不知道他到底對自己是什麼樣的感情,但無論是愛情,或者親情,或是友情,都足夠了,她喜歡他,也無論是愛情,親情,友情,也足夠了。
忽然身邊有個人站在那兒,不知何時出現,葉青栗看著那明鏡般水塘中倒映出來的那個模糊身影,稍微胡亂抹了抹眼睛上還在流淌著的淚水,猛地轉頭看去。
有個背負著重劍,劍眉星目的男人站在那裡,表情淡然,他拍了拍葉青栗的肩膀,語氣如同表情一樣淡然道:「走吧,跟我回家去。」
葉青栗面容震驚,問道:「大哥,你怎麼來了?」
「家主說試煉之地里出了大事情,知道你在裡頭,由於自己不能過來,於是就讓我這個葉家的入世人來了,到了這邊發現事情還真的是很嚴重,王渡舟出手,明王出世,開啟了舊日大陣在試煉之地中對著年輕人屠戮,於是我就撐著讓氣機受到那大氣運衝撞之下進來找你,本來是海底撈針,但所幸瞧著這邊有一道墨色光芒閃過,於是就過來,正好就看到了在山澗中昏迷著的你。」
那葉青栗所在葉家,這一代的入世本姓人,背著重劍的葉蘇紹,如是平靜道,「我現在雖然是一重天巔峰,氣氣機被這大陣給衝撞得破碎,但反正我這重劍法門就是無氣亦如有氣的愚拙法子,我也不是什麼通玄轉世境界的通天武人會擔心丟了境界,就沒著急弄醒你。」
他看著葉青栗有些發愣地坐在那兒,微微頷首道:「看你的樣子,好像是自己也出了什麼不得了的大問題,那句我恨你,我聽得清清楚楚,不妨和我說說。」
葉青栗曾經在葉家中在他們這一代最為親近關係的也正是這個雖然不拘言笑但為人平淡溫和的大哥,於是也就不再顧忌什麼,不再掩飾那還掛滿了眼淚水的臉頰,帶著哭腔問道:「大哥,你來的時候有沒有看見一個長得很俊,穿著和我一樣藍袍的年輕人?」
葉蘇紹搖頭,但也差不多了解了事情的大概輪廓。
他摸了摸這個還有些孩子氣,背著家主和他跑出葉家自己一個人闖江湖還以為家主不知道她在哪兒的姑娘,嘆了口氣,沉聲道:「青栗,你也別太難過了,生死各有命,人各有福分,既然沒辦法挽回的事情,就得學會朝前看,你大哥在江湖裡混跡了那麼多年頭,在這方面的看法就一直都是這樣。」
葉青栗卻突然像是發怒的獅子一樣,沖著葉蘇紹吼道:「你說得輕巧,你怎麼不換成我來感受一下我現在究竟是個什麼心情?」
葉蘇紹站在那兒,平淡道:「我以前也和你一樣,很多人也和你一樣,沒辦法去那麼輕易地看待生死,沒辦法去那麼輕易擺脫一段感情,但最後呢,還不是都無一例外朝著前頭走去了,原因其實很簡單,那不是因為他們自然自然就想通了,而是被更多的傷心事給逼得不得不往前了。」
葉青栗搖了搖頭:「我會等著他,多久都行。」
葉蘇紹也搖頭,說道:「我不知道你究竟經歷了怎麼樣的事情,也不知道其中的根究緣由,但是我只需要知道你這個傻姑娘也開始懂得世間心酸,這趟過來,是帶你回去的,別再鬧性子想要闖蕩江湖了,江湖就是這樣子的,沒有瀟洒,人人都必然不輕鬆,否則你看家裡頭有些劍奴,寧可守劍庫一世,也不再出江湖半步。」
葉青栗依然眼眶通紅,咬著牙一個字一個字地看著葉蘇紹說道:「我不回去。」
葉蘇紹稍稍沉默了一會兒。
然後他抬起頭,微微嘆息道:「先出去吧,這裡不安全,儘管明王不在周圍,但還是先到外頭去再說,你不願意回家,可以,家主也沒強求過,但是……別再犯傻了。」
「我認真的。」
葉蘇紹背著身後的葉青栗往外頭飛掠,速度很快,儘管體內氣機空空如也但也是如同一個完完全全的一重天巔峰武人,才幾個眨眼就已經翻過山林,看到了那遠處光景。他聽到身後的姑娘這麼說了四個字之後,突然在前頭嘴角微微動了動,然後開口道:「你長大了。」
身後的姑娘沒說話。
葉蘇紹說道:「你的事情,我就不過問了,相信我問了你也不會願意說,咱們有一段時間沒見著了,本來我和家主都覺得你肯定還是那個長不大的小姑娘,可是現在我發現,你真的長大了,看來江湖雖然不夠好,是個會破碎人夢想的地方,但確實會催促著人的成長。」
身後的姑娘卻一下子把頭都埋在了他的背上,然後是一聲低語:「葉大哥……」
「我在。」
在那一刻,聽到那個姑娘說的下一句話后,身為葉家這一代劍道上走得最遠,最有希望繼承下一任家主,本來在那個叫白以河的故人死在遠方之後,對這個江湖已經沒有了任何好感的葉蘇紹,想起了自己收的那個徒弟,那個一說話就是老子以後闖江湖要殺他個天翻地覆,完全不知天高地厚的林堡,那個年輕人儘管滿嘴放臭屁,劍道進展平平,但也讓葉蘇紹感受到了這個江湖的新鮮氣味,那種春日眼光一樣的朝氣。
他對身後的葉青栗說道:「青栗,我會回去和家主說,你現在不一樣了,你可以代替我的位置,去做這一代葉家的入世之劍了,你也許會比大哥走得更遠,大哥相信。」
那句話裡頭有說不出的感懷與溫暖。
因為他在前一刻,聽到了身後的姑娘說了一句話。
她說。
「我喜歡他,除了練劍,闖江湖當女俠,我以後要做的第三件事情……就是繼續喜歡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