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第67章 誰動了惻隱之念
余錦輕輕拍了拍腰間懸著的左右兩柄劍,對眼前依然有大半思緒還沉澱在舊日滾滾光陰里的老者問道:「前輩說當時那位東吳皇帝一人守國,此舉甚是壯闊,當得起大風采三個字,但我還是有個疑問,先前前輩說那些追著我的狼群是東吳皇宮舊日圈養的氣運之物,其實在之前我本是必死之人,但是卻因為想要奮起一擊,從劍上引出了一道劍罡,那些野狼瞧著劍罡就好像瞧著了主人一樣不敢動彈,是否是因為東吳皇帝的劍上還有那位帝王的氣勢,才會讓那些兇殘的野狼狀若綿羊?」
老者點頭道:「自古練劍之人,練到了可稱之為宗師的境界后,便不再單純是練劍與淬劍,而更多的是養劍,養劍勢為次,養劍意為主,經過長時間的養劍后,劍自然會被喂出獨特的意味,不算是洞玄境界的通玄妙,死物得靈,但道理卻相差無幾,這春草秋螢分別是陛下的江湖劍與君王劍,春草劍意與這劍名字面意思一樣,就是風采的劍,瀟洒的劍,如春草一般朝氣蓬勃,鋒芒畢露的劍,而秋螢這柄君王劍則顯得深蘊許多,只養劍意而幾乎未動過劍勢,裡頭藏著的劍意彷彿是秋夜螢火,居青萍末尾,點點微芒卻意境深淵,是類似於深潭泉眼一樣的藏拙意思,兩柄劍上的劍意不同,但都是陛下一人所養,那些畜生常日隨著陛下出遊獵野,又被陛下引了一縷東吳氣運,儘管隔了這許多年頭但也絕對是認得出主子的,所以才會對你引出的劍罡噤若寒蟬,還以為是主人回來了。」
余錦微微舔了舔嘴唇上有些裂開的唇皮,說道:「真是難以想象,那位傳奇一樣的東吳皇帝還真是個傳奇人物,這春草秋螢厲害成了這樣,卻被我這麼個連二重天都沒有的半吊子武人給偷到了,我是得了寶貝,但心中還是會覺得有點兒於心有愧。」
老者微笑,沒有第一時間回答余錦這番話,只是去提過茶壺,倒了一杯熱茶給自己,然後想幫余錦也倒上一杯,但余錦哪裡敢讓這樣一本貫穿了歷史長河,真正會說話的史書給他這麼個小子倒茶,趕緊擺了擺手,自己提過茶壺給自己倒滿了一杯,然後喝下一口,還是那麼苦澀。
老者亦是喝了一口,然後開口說道:「真要不夾雜任何個人情緒來說的話,陛下的確是過去的傳奇不假,但卻稱不上什麼成功的人,前半輩子先是在江湖上仗劍殺人,後來江湖還沒真正混出個大名堂來就又跑回了東吳皇宮為了皇帝的位置作準備,當了皇帝呢,卻心裡頭常常挂念著江湖,我還記得他有次說,青樓里的好看姑娘是籠中雀,看似風光讓男子神魂顛倒,但卻一輩子也逃不出這個小籠子了,而自己比起那些青樓花魁,好不到哪兒去,只是籠子看起來更加華美,身份看起來更為莊嚴罷了。」
「但是我從揚州城到靈光宗,然後從靈光宗到了這東吳皇宮舊址裡頭,越是走到江湖裡,我就越發現了一件事實,那就是江湖人不自由,沒有哪個江湖人是真正的自由的。」
余錦這樣說著,咽了一口苦茶。
老者笑道:「揚州城啊,那地方不錯,以前去過一趟,記得還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不知道那條春堤還在不在,我和我那個蠢童子講過關於那春堤風景的事情,她好像很喜歡聽,對那春堤好像有許多許多的嚮往,以後有機會的話,該讓她去瞧瞧過個眼癮。」
余錦被老者說的話撥動起心底一根弦,於是也不去多想那些關於江湖自由,人之自由的大道理,只是應和道:「還在,春堤風景還是很好看,到了春天也差不多就這個季節時期之日,遊客很多,歡聲笑語,隔著對岸都能聽見,春夜有人放燈籠,秋夜有人放紙鶴,夏夜看流螢,冬夜也可以去看被雪映得別樣風光的湖水,總之那地方一年四季一如既往地好看,反正前輩你那樣大神通,以後有機會就帶著小道童去瞧瞧吧,她一個小孩子又是姑娘家的呆在這深山中,怪可憐的。」
老者微笑著,修著閉口禪,白須以及老眼都是往下彎曲,過了老半天,才開口道:「我一具殘軀,比不過那修魔宗法門氣血沸騰的老傢伙,又得守著這一方大陣,守著這東吳最後的氣運,是沒法子帶她去玩兒了,以後真有機會的話,不如你帶著她,到處轉轉,把我欠她的都給補回來就行了。」
余錦點頭笑道:「這是自然,若是我還有一條性命,以後肯定會帶著她到處看看的,無論是不是報前輩救命解惑之恩,還是出於自己心裡頭的想法,我都會這麼做。」
老者笑臉和煦,說道:「我這傻童子,說起來挺可憐的,她爹娘都是東吳遺民,雖然住在江南道裡頭但是處處受人排擠生活不易,我修道之人是不在意紅塵裡頭的事情,但作為半個東吳遺民,我是聽說大楚定國后的政策依然是循著張洗虛當年的提議,收諸國遺民改教化,將他們都同化為大楚百姓,但這樁子事情卻是典型的理論容易做起來難如登天,不說那些打仗的楚國兵是如何想法,就說那些自認一國正統的楚國老百姓,瞧著這些落魄的亡國之民,會是何等想法,還不是高人一等去隨意欺壓。」
老者說完后,臉上笑意逐漸隨著語氣加重而減去,變得有些憤慨。
余錦搖頭道:「前輩,如今大楚卻是大致好了,不再有前輩說的那些情形,大約是亡國遺民與大楚百姓逐漸融合在一起了。」
老者眼睛微微眯了眯,問道:「確實如此?」
余錦想了想,突然想起過去那個教書先生說過的「天下一代換一代,這道理只適用於太平盛世,更多苦難日子裡發生的情形卻是天下一代無一代」這樣的話語,然後嘆了口氣。
老者嘲弄一笑道:「並非如此。」
余錦點頭道:「我還沒活多少年,揚州城裡也算是安穩,民風不錯,沒有看到過那些日子的情形,但想來應該是過去的遺民都差不多死了一代了,而有下一代的大多是被同化,或者依然被欺壓著,我見不到的原因,也想來是因為大多數的上一代,都沒有資格擁有下一代了。」
老者說道:「你倒是聰明得很,的確如此啊,我那傻童子的爹娘本來就活得辛苦,好不容易有了個她,但卻被當地的官府知曉,便一紙公文,讓她爹娘不準教養,必須交給官府底下的學府一手培養,但她爹娘如何肯呢,有個血肉那是比自己命還珍貴的東西,雖然不會說話是個啞巴,但卻也是自己的下一代,不是楚國的下一代,給了公家去養育,那就不是自己的孩子了。」
余錦問道:「他們……選擇了抵抗?」
老者搖頭道:「若是你,你也會一樣去抵抗的,當時那環境之下,亡國遺民定居在楚國境內,有個孩子真是天大喜事,至少可以給那些破損苦難到了極點的家帶去些許希冀,但楚國卻並不願意這些孩子出現,但肯定不能不讓他們出現,於是就想到不準讓遺民撫養要交給正規學府教育,那說是教育,其實明眼人都知道,根本就是強制地同化,跟宮中太監凈身沒啥區別,誰會願意呢?」
余錦吸了口氣:「的確,太過殘酷了。」
老者點頭道:「所以,她爹娘都死了,那時候,也就是十幾年前的事情,現在可能是那些遺民越來越少了,但在十年前乃至更早之前,死個亡國遺民就和死了豬羊一樣,根本不值一提,本來不死,大多數男人都成了苦工奴僕被販賣打罵,而女子更是凄慘,都被賣到青樓里或者有錢人家中,成了真正的玩物,有些姿色的還好,可以免受一頓頓鞭打,而其他的如何凄慘,我是未親眼所見,但也可以知道了。碰巧那****出關神遊,遇見了她,才一歲年紀,只是流眼淚發不出聲音,看著爹娘慘死,我瞧見她實在是可憐,於是便帶著她到了這深山中,一轉眼十二年就過去了。」
余錦低眉道:「這個小道童,還真是命不好。」
老者說道:「所以我和你說這些,想讓你以後能夠帶著她逛逛,看看江湖看看天下,否則就讓她在這深山中呆一輩子,她不樂意,我也不願意。」
那邊洗完了碗筷,正蹦蹦跳跳顯得無憂無慮的小道童正在屋子外頭追著一隻春夜晚上飛在半空中的小飛蟲,眉眼彎彎,笑得可愛。
余錦走過去,笑著站在她身旁,問道:「我陪你抓吧?」
小道童點頭點頭。
余錦一步往前,身形迅疾,健步如同一道閃亮的影子,朝著那半空中慢悠悠飛著的小蟲子探手抓去,誰知他手上動作才剛剛過去,那小蟲子被風吹得一晃,本來就微小的身軀彷彿遇著了狂風大浪一樣在半空中起起伏伏晃來晃去,卻恰好躲過了余錦的這一抓。
余錦一抓失手,用勁太老,差點一步不穩甩了出去,揉了揉頭,有些尷尬。
小道童在後頭笑得合不攏嘴,聽不到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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