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 國史獄

第一百二十八章 國史獄

那夜之後,元沐蘭一直住在魏國使團的船上,沒有去金陵,也沒有見徐佑。

等到議和成功,她率使團回到鄴都,到台城遞交了議和書。

當天議和內容傳了出去,

滿朝嘩然。

不少人紛紛上書,要朝廷徵兵擴軍,和楚國決一死戰,甚至有官員撞死在宮門前的神龍石闕上,以示鮮卑人的不屈和傲骨。

他們沒有醒來,還繼續沉迷在北魏的強大里無法自拔;他們不願承認經過這十幾年的此消彼長,楚國的整體國力已超越了魏國,並且在拉大距離;

他們看不見未來。

他們只知道鮮卑人的馬蹄踐踏了北國百年,靠著鐵甲和弓弩,縱橫四海無敵。

可是,美人會老,英雄會死,再強盛的民族也總會有虛弱不堪的那一天。

而那一天,即將到來!

元瑜強撐病體,被侍衛抬著上朝,發表講話,穩定人心,並宣布大魏臣民必須遵守議和條款,然後帶頭捐出內庫的金銀錢帛,用於支付賠款。

翌日,又下旨令眾多貴族和門閥依品階捐獻田穀馬匹牛羊等,有人不滿,私下和人腹誹了幾句,被侯官曹察知,元瑜竟誅滅了對方九族。

疾病纏身的痛苦,壯志未酬的遺憾,兵敗如山倒的壓力,以及來自楚魏和談造成的精神上的羞辱,讓元瑜變得愈發的多疑且殘虐。

這樣瘋狂的殺戮暫時壓制了朝中反對的聲音,可也激起更多人的不滿,暗地裡各種矛盾在瘋狂的堆積。

鄴都像是裝滿了黑天雷的巨桶,飛來一點火星,就會炸的粉碎。

只是誰也不知道,究竟這點火星,會從哪裡飛來?

「常侍,我們該怎麼辦?眼看太子起複無望,二兄就要從監國變成太子,只等著父皇龍馭賓天……我哪裡還有機會,沒機會了……」

五殿下元克近來心情大壞,元瑜的病自彭城之戰後越來越重,朝政幾乎交給了二殿下元敦全權打理,連鄴都的乞丐也知道過不了多久,元敦會榮升太子,然後繼承皇位,成為大魏之主。

密室之內,何濡還是那副淡然的樣子,道:「不到最後一刻,勝負未知,殿下稍安勿躁。」

他看向王良策,道:「崔伯余任總編纂的《國史》,前不久剛撰寫完成,你看過全卷了嗎?」

王良策點點頭,道:「這還是五殿下去找二殿下說情,我才提前從著作令史閔彪手裡拿到了全卷。」

「找到什麼問題了嗎?」

「沒什麼大問題,若非說有瑕疵,也就是將鮮卑族早期的某些風俗習慣記錄下來,沒用曲筆避諱,寫的太直白了……」

王良策不以為意,道:「我聽聞,當初主上讓崔伯余接手《國史》編纂時,曾強調一定要秉筆直書,關乎朝廷起居、國家得失等方面多依據事實,符合編史的大體,沒違制逾矩之處。」

何濡的目光滿是戲謔,笑道:「連你都覺得他寫的太直白,那些被他整的怨聲載道的鮮卑人,會不會覺得悲憤填膺呢?」

王良策一愣。

何濡又說道:「我在江東時,聽徐佑評價崔伯余:善於謀國,不善謀身。他的死因,就在這八字之中。」

元克驚道:「崔伯余?他現在位極人臣,冀州的漢姓門閥皆是臂助,勢力之大,無人可及,怎麼可能會死?」

「月滿則虧,這是天地之道,誰也無法違背。「何濡道:「康靜死後,崔伯余專擅朝權,目無餘子,聽不進任何人的勸說,坊間甚至傳唱『元與崔,共天下』的讖謠……驕傲自滿,正是他的取死之道。」

「崔伯余是很厲害,沒人殺的死他,能殺死他的,只有他自己!」

「良策,接下來你依計行事。殿下,要對付元敦,必須先除掉崔伯余。而殺他的唯一機會,就是《國史》,你要配合良策,在鮮卑貴族裡煽風點火,造出聲勢……」

「嗯!」元克露出破釜沉舟的凶光,道:「我知道,勝負在此一舉,拼了!」

過了兩天,王良策約著作令史閔彪飲酒,大夸特誇《國史》撰寫的好,有司馬遷、班固之風采,不虛美、不隱惡,堪稱東漢以來第一史……

閔彪被誇的暈頭轉向,心裡也頗為自得,幾杯酒下肚,聽王良策道:「良史只存於宮中,由皇族覽閱,仿若明珠暗投,衣錦不能還鄉,可惜可嘆!」

「是啊,這話說我心坎里了!」閔彪雙手擊掌,大有知己之感,道:「前些時日,我勸尚書令,將《國史》刻在石碑上,立在通衢要道,供世人欣賞品鑒,豈不快哉?」

「若當真如此,我要準備十斛酒,日夜流連忘返了……」

「哎,尚書令認為這樣做耗時耗工,所費太大,還在猶豫……不過,我看他近來心思略有鬆動,當是有機會的。誰想彭城大敗,又要賠償江東島夷這麼多錢物,估計是徹底沒指望了。」

王良策道:「也是,國家危難時,一切從簡……這樣吧,不如多印一些,贈與百官和貴戚,至少也得讓他們知道尚書令和閔兄耗費的心血……」

閔彪喜道:「妙!」

王良策趁機道:「你去說服尚書令,我請五殿下去說服二殿下。主上病重,現在二殿下監國,只要他同意了,就萬事大吉。」

「行,咱們說定了,我明天去見尚書令……」

太極殿。

崔伯余和二殿下元敦在談話:「監國,這三十人皆是品才兼優,可為冀、定、相、幽、並等五州諸郡的郡守之職……」

元敦皺眉道:「起家就為一郡之長,怕是不合規制……那些郡有空缺,還是先從在職已久的官員們選出,他們勤勉治民,尚未酬功,尚書令舉薦的這些人,應該從郎吏做起,歷練之後,擇優拔擢……」

崔伯余堅持要這三十人當郡守,元敦無奈,只好同意。

他根基太淺,只能依附崔伯余才能坐穩監國的位子,可以說朝廷真正當家的人,是崔伯余!

回到尚書省,崔伯余遇到了閔彪,聽他一番提議,覺得可行,於是撥了百萬錢的專款,命他立即辦理此事。

有錢好辦事,閔彪徵收了鄴都所有的印刷廠,不出半月,《國史》印刷兩千卷,分送各貴戚門閥百官的宅院,多餘的直接在神壇外搭了遮雨避風的木棚子,放在裡面,供行人翻閱。

然後,元克出動,借小範圍的聚會,故意把《國史》的秉筆直書說成醜化鮮卑祖先,果然傳出去后,大家先入為主,一看就是這麼回事,激起了鮮卑貴戚的滔天之怒,紛紛進宮告狀。

病榻上的元瑜不勝其煩,恰逢何濡進宮,問起他對這事的看法,何濡突然跪地,叩首道:「請主上屏退左右!」

元瑜疑道:「此間都是我的腹心,可對我言之事,皆可讓他們知道……」

何濡鄭重其事的道:「月前,崔尚書舉薦三十人,出任冀、定、相、幽、並五州三十郡的郡守,監國先是反對,可崔尚書固執己見,監國便同意了。這是名單,三十人全是漢姓門閥出身,甫一入仕,就是郡守。我認為此舉彰顯了二害,一,監國毫無節制崔伯余之力,坊間有人稱元與崔,共天下,起因就在於此。二,陛下推行漢化,是要鮮卑族和漢族融為一體,不分彼此,皆是大魏的子民。可崔伯余現在的所作所為,卻是為了打壓鮮卑人,不顧損害朝廷利益,也要提拔漢人。比如這三十個郡的太守之位,其中有十八個郡,都有為官多年,考績為上品的鮮卑人可以擔任,可他一意孤行,到底是居心叵測,還是誤解了陛下的意圖,臣不得而知。」

元瑜的臉色變得極其難看,眼神逐漸陰冷。

「再如這本《國史》,不錯,陛下是說過,要他秉筆直書,他在開篇記載了『獻明帝死後,賀后被其父昭成帝收娶,所以賀后前後所生既有獻明帝之子,又有昭成帝之子,諸子既互為兄弟,又互為叔侄『,這無可厚非,氏族外婚制,是在當時極端惡劣的生存環境里的必然選擇。可崔伯余萬萬不該,前面記述了此事,後面卻把此事放在漢人的儒家人倫之下進行衡量和拷問。他通過這樣的對比,顯得鮮卑人不合常道,有悖人倫,羞辱鮮卑族是蠻族和禽獸,不如漢人的尊貴和高雅……」

「夠了!」元瑜突然來了力氣,猛砸床鋪,道:「不要說了!」

「臣還要說!」

何濡抬起頭,一字字道:「崔伯余自稱張良,算無遺策,他怎會無緣無故的干出這樣的蠢事?臣斗膽猜測,他想藉機詆毀鮮卑代曹魏而立國的合法性,他想要漢人重新掌控北朝的土地,他要造反!」

「來人,來人!」

元瑜臉龐扭曲,暴戾之氣,讓人望而生畏,道:「抓崔伯余來見我,抓他來見朕!朕要問問他,究竟什麼樣奶水,才能養出這樣的狼崽子……」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台城,靜靜的瞪著元瑜走向生命的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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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門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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