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北上(3)
她見到的第一個人不是拓跋弘,而是吳王。
吳王沒有騎馬。他的個頭比太子稍高,穿著一身瘦小的鎧甲,將佩劍握在手中至林媛面前行禮。
「淑母妃?」他笑著,兩顆剛長的虎牙從嘴角中露出一個尖:「兒臣聽聞您來了,特意預備了酒席。」
林媛定定看著他。這個孩子只有十歲,和太子一般大。他面頰上撲著灰塵,比幾月之前在宮中的樣子瘦了許多,臉也曬得漆黑。
因為只是吳王不是東宮,拓跋珷在宮中是出了名的好脾氣。
宮裡長大的孩子,就算面對殺母仇人,他也必須泰然自若,有禮地微笑。
「吳王有心了。」林媛道:「酒席就罷了,大敵當前,本宮不敢貪圖享樂。」她說著從袖中拿出一個小巧的紅色紙包:「吳王,葉氏的事情,本宮也很難過。」
吳王身旁的隨從代他接過了。吳王靜默地垂著頭,伸手解開紙包,裡頭是一串瑪瑙。
是在葉綉心被燒死的屍身上頭髮現的。
吳王捧著瑪瑙珠子,在一眾將領面前嚎哭起來。林媛嘆一口氣,安慰他道:「你是大秦的皇子,希望你不要因此悲傷,前線的敵軍才是你應當考量的事情。」
吳王哭了很久,是林媛將他送回了宅院。
這時候,皇帝仍沒有回來。
淑妃林媛北上的消息早傳了過來,拓跋弘已吩咐了人給她安排住處。當然,在這種鬼地方,吃住哪能和宮裡比。不過是一個四合小宅院,院門前都是土路,連個迴廊都沒有,一間紅瓦正房外加一圈的廂房罷了。
靖邊城是匈奴的領土,這裡的匈奴百姓都被趕到了城南坊間。秦軍軍士們擁擠入住,擠不下的就搭帳篷,幾處官家大院被徵用做皇帝和將軍們的住處。
林媛自然不敢挑剔屋子。
跟隨她同行的只有初雪一個宮女,旁的隨從,就算是侍女,都擁有一身武藝。兩個面目平庸、神色肅穆的女子將屋子洒掃了一遍,服侍她梳洗用膳。
林媛強咽下一口芹菜餅子,咬得牙都疼了。若放在上輩子,這點小事還難不倒她,加班吃泡麵是常事。然而她現在做了十多年的寵妃了,每天用玫瑰香露洗澡,吃的每一道膳食都是出自天下大廚之手……
早被嬌慣壞了。
這真的很痛苦。
她再一次感慨當皇帝不容易。拓跋弘可是從小在宮裡長大的皇子,他不單要和將士同吃同住,還要拿著真刀真槍去拚命。
所以說,戰功這個東西不是誰都能得的。為了奪嫡上戰場的皇子,那個罪不是人遭的。
她吃過了餅子,命令兩位面無表情的侍女退下。
「初雪。」她招手:「吳王這孩子……你怎麼看?」
初雪沉默了很久,搖頭道:「正如娘娘所言,還是個孩子。」
吳王不夠成熟。所以他面對林媛,面對宮廷中的眾多嬪妃、皇子們,他只做到了最簡單的隱忍。他學會了掩飾自己的情緒,但顯然沒有學會掌控他人的情緒。
如果換做扇玉……在北塞戰場上見到淑妃后,她不會只是微笑行禮而已,她會做出更多的事情。
比如試探,比如挑撥。
「你說得對。」林媛眼睛中迸發出凌厲:「所以我們能夠斷定,葉綉心還活著!而且,她就在靖邊城附近,甚至是城中!」
她將葉綉心的遺物遞給吳王時,吳王的反應是嚎啕大哭,不顧下屬將領們在四周。
這樣的反應未免太……過火了。
如果葉氏真的死了,吳王心中埋下血海深仇,他不可能這麼簡單地用哭泣來宣洩仇恨。越是深仇大恨,越應該深藏心中伺機報仇,而不是在仇敵面前落淚!
吳王痛哭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葉氏還活著,吳王以為林媛不曾看穿,故而也做出一副母親去世的樣子矇騙林媛。他的手段太稚嫩了,他擔心騙不過去,就演得很賣力。
這一「賣力」,他露餡了。
林媛不再多想。她一路奔波早累得筋疲力竭,很快吹燭火睡覺。
「這幾日皇上不會有時間見我。倒是明日,珍妃會按禮數來拜見我。」她吩咐初雪:「你將咱們從京城帶過來的禮物準備好。」
珍妃是住在皇帝的宅院中的。
她比林媛早到了一個月,順理成章地跟在皇帝身邊服侍。然而林媛卻是橫插一腳,倉促之間皇帝那邊已經沒有空屋子了。
林媛對此並無不滿。珍妃不僅是得拓跋弘喜愛的皇妃,她手中還握著吐蕃的兵馬。她的價值和自己完全不同。
第二日黎明剛過,珍妃早早地前來拜見林媛。
和吳王不同,珍妃一介女流在邊塞呆了多日,容貌體態竟一如從前。不過想想也是,她本就是吐蕃苦寒之地的女子,膚色深沉經得起風霜,又自幼習武。和秦國宮廷里嬌養出來的貴婦可大不一樣。
她著一身藏青色羅裙,不施脂粉,三千青絲用髮帶牢牢束在腦後綰成了平髻,發簪都不用一個。她上前行禮道:「淑妃娘娘一路勞累了。這幾日戰況艱難,皇上焦心地很,有娘娘您陪伴是再好不過了……」
林媛淡笑出聲:「這些日子多賴珍妃服侍皇上,本宮還要感謝你呢。」
珍妃謙遜地稱不敢,雙手奉上了幾匣子禮物,是匈奴邊城中進貢的碧玉和中原罕見的珠寶。「聽說娘娘最喜歡五色的璀璨珠寶,匈奴不是盛產寶石的大國,但這些寶物都是顏色極絢爛的……」她笑意盈盈地:「娘娘您看中不中意?」
身後的隨從們將那幾個匣子都打開了,擺在炕桌上。林媛抬頭看一眼她,心裡微微驚詫。
本以為雲丹隨皇帝北上,身為和親皇女的尊貴,和獨享皇帝恩寵的榮耀能夠讓她變得更加驕傲。
但恰恰相反……雲丹對待最忌竟然比從前還要恭敬。
林媛握了握手指,情況沒有她想象地那麼糟糕。皇帝心裡一定是偏向東宮的,雲丹亦不敢輕舉妄動!
「是濟豐火山口的黑曜石,還有綠松石,芒珠……珍妃有心了。」林媛掃一眼匣子,抬手吩咐身後侍女將從京城中帶來的大小物件贈給雲丹。
不過是碧螺春、奶葡萄、鮭魚醬之類,宮中司空見慣,到了這兒卻是最昂貴的奢侈品。初雪領著宮人們將東西呈上,又擊掌三聲,屋外頭一位武力內監領著幾個看起來同樣孔武的太監進屋叩頭。
林媛笑道:「吃食倒也罷了,這幾位內監都是一路上隨行本宮,護駕過來的,尋常的刺客都奈何不了他們。在這戰火紛飛的地方,咱們女流之輩,少不得要多養幾個這樣的人。」
雲丹接過宮人奉上的茶盞,安靜坐了下來。她的目色在幾個內監身上停駐半晌,笑道:「淑妃娘娘真是體貼呢。」
心裡只暗恨咬牙,她的位分堪堪在淑妃之下,卻不得不被她死死壓著。如今皇帝身邊只有她們兩人,這些后宅瑣事自然是由淑妃決斷。
淑妃自恃為太子生母,目中無人,想往她身邊插人都是明目張胆地,一點不忌諱!
西廠養出來的武力內監么?真是可笑。她身邊跟著數萬吐蕃勇士,難道還需要秦國的武士來護駕么?
自然她絕不敢頂撞淑妃。壓下心緒,她從容收了人,抬頭和林媛說起靖邊城中的戰事。
說起靖邊城,她似乎有了無限的活力。她的話很多,面上是神采飛揚的欣喜,睜大了她那琥珀色的漂亮眼睛:「娘娘您是不知,我們從匈奴俘獲的汗血馬跑起來快得像風一樣啊!自從皇上坐鎮北塞,匈奴幾次被殺的大敗,秦軍士氣高漲,不日就能一雪前恥了!還有宗務冰川,那座山的風景太美了,皇上領兵打下了牢縣,那一年皇上就領著我爬上山頂,北風吹起來的時候……我第一次知道什麼叫錦繡江山……」
她說得高興,髮髻都晃動起來,系在束髮帶上的金葉子碰撞出簌簌的清脆聲音,面頰上則是潮紅的愉悅。林媛看得有些呆,這麼不同尋常的、燦爛的美麗,讓人著迷的女子啊。
她突然覺得空落。女人一輩子究竟該如何活著?
飛蛾撲火、燃燒生命,雲丹所選擇的路和自己完全不同。然而她得到了真正的快樂。
片刻之後有一位軍士前來傳令,說是皇上領兵回城了,召見兩位皇妃。
林媛微愣,想不到拓跋弘竟這麼快就有時間見自己。
一壁匆匆地換衣。
這不是宮裡,林媛出宮時就把所有的蘇綉雲錦、珠玉佩飾都留在了玉照宮,打仗的地方還顧著梳洗裝扮顯然是不太搭調的。她隨意套了一身小襖,髮髻拿了銀簪子綰上,素麵朝天地和珍妃一塊兒出門。
時隔一年有餘,她再次見到了她的夫君,大秦國至高無上的帝王。
今日外頭的風沙比昨日更甚,還好是夏季,沒冷得讓人發抖。林媛一路過來,頭上臉上都蒙了一層灰。
然而拓跋弘並不介意。他揮手命身旁兩位將軍退下了,大踏步走過來將林媛緊緊攬在了懷裡。
這個男人的胸膛變得更加寬闊,雙手孔武有力。
林媛有一瞬間的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