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尋杏

十三、尋杏

下了許久的雪,正午過後總算稍停了停,只是太陽未出,天空仍是鉛灰陰沉,看來這個寒冬的雪災還遠未結束。

一輛黑油馬車正緩緩往金山方向而去,黃遠山笑嘻嘻戴著斗笠坐在車把式坐上。他和葉信一樣,是個對身份禮節很不講究的人,只要認定對方是個可交的朋友,別說趕車,就是跑腿打下手也跑得興高采烈不亦樂乎。

車裡只坐著青龍和於錚,葉信仍留在別院,由龍少欽作陪,原本他也想跟來,可不知為什麼,青龍就是皺眉反對,沒奈何,葉信只好坐在別院枯等。

青龍本打算午後就去錦衣衛鎮江衛所,可這天一大早,君子劍黃遠山就拉著龍少欽樂呵呵地跑了來,說他有一個醫術超群的好友,原本行蹤飄忽不定,彼此只以書信往來,不想這幾日居然就在鎮江金山附近暫住。聽他言道,無論什麼疑難雜症,在他這位朋友手裡都能起死回生,各種毒藥,也都頗有研究如數家珍。懇切建議青龍前去給他這位朋友看上一看,說不定會有一線生機。

那時候葉信正飲茶,聽見這話手一松,半盞茶水傾到身上都不自知,急急忙忙撂下杯子站起來,三步並作兩步跑過去,抓住黃遠山的手不放,嘴唇發抖,卻是一句話都說不出。

於錚聞言跳了起來,一臉的喜色,看看葉信,看看青龍,又轉頭看看黃遠山和龍少欽,結結巴巴說道:「先、先生,龍、龍爺,黃、黃大俠……」竟連舌頭都不利索了。

只有青龍沒什麼反應,面色如常,神情淡漠地喝著茶,彷彿黃遠山說的事與他完全無關。於錚不明白,為什麼他對事關性命的好消息如此無動於衷,此次金山之行,也是葉信費了好大一番口舌才把他勸上車的。

路上積雪甚厚,馬車搖晃顛簸艱難前行,青龍雙手抱胸,斜靠在車裡,垂著眼瞼,沉默不語。於錚盤腿而坐,一手支頤,看著青龍發獃,他不象葉信,總是有許多話題能勾起別人的談興。而且遇上青龍,只要他不想開口,便是葉信也要碰一鼻子灰,更何況本來就不善言辭的自己。

也不知是因為中毒還是其他的緣故,於錚覺得,青龍和以前似乎有些不一樣了,至於哪裡不一樣,他又說不出來。雖說昨日被青龍惡整了一頓,可畢竟自己有些理虧,心裡並不是很在意,只覺得這樣的青龍,和以前相比,反倒更像個活人。

就在於錚被馬車搖晃得快要睡去之時,車外忽有一陣簫聲傳來,平和寬廣,悠揚動聽,讓人頓時神清氣爽。然而不知為何,這平和的簫聲中,似乎帶著一絲冷如冰雪的寒氣,激得於錚睜開眼,睡意隨著簫聲煙消雲散。青龍慢慢直起身,目光閃了閃,眉頭微皺起來,不知怎麼回事,於錚竟從他臉上看到了一絲警惕和不快,稍縱即逝,不由懷疑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

簫聲越來越近,馬車漸漸停了下來,青龍從懷裡掏出一張人皮面具抬手拋給於錚,低聲道:「戴上!」

於錚雖然有些不明白不樂意,但也知道聽青龍的總沒壞處,便嘴裡嘰嘰咕咕把人皮面具戴好,打開車門跳下車去。

站在車外的黃遠山看到於錚的臉一愣,旋即對著青龍微笑道:「龍爺太過小心了。」他胸懷坦蕩,心想青龍必是顧忌自己朋友的安危,也不以為意。

青龍慢慢下車,淡淡說道:「小心些沒壞處。」他站定之後四周掃了一眼,見已到揚子江畔,金山在不遠處的江心,積雪掩蓋下,如一朵白玉芙蓉。一個極簡潔的小院就坐落在面前,簫聲正是從小院里傳出來的。

似是院內東主聽見有客到,便停了吹奏,人還未出迎,黃遠山已朗聲笑著推門進去:「清泉,我帶了客人來討杯茶喝,可有打攪?」

「丹陽兄,你我難得見面,怎算是打攪?你肯屈尊到寒舍,澈已是三生有幸了!」院內的人笑著回答,聲音清朗和煦,如冬日暖陽,聽他對黃遠山稱呼別號,想必交情匪淺。

於錚凝目看去,那個叫清泉的男子已手持玉簫,緩步出迎。他不算年輕,眼角有几絲輕淺的皺紋,一雙眼睛竟彷彿是碧綠色的,好像春天的湖水。輕裘緩帶,白衣勝雪,瀟洒出塵,直如天上謫仙人。

黃遠山大笑著上前握住那男子的雙手:「你一直在各地逍遙,怎麼會想到來鎮江?」

那男子溫然微笑:「也不知怎的,忽然就想喝中泠泉的水,所以就來了。」

黃遠山笑道:「我看你信中說要成親了,我那准弟妹可在?」

「丹陽兄來得不巧,她正午時分去取泉水,還沒回來。」那男子似乎有些臉紅,笑容里略帶了羞澀,「你也知道,中泠泉在江中,需正午之時將帶蓋的銅瓶縋入江心,急拉瓶蓋才能汲到,頗費功夫。」

他邊說邊往黃遠山身後看去,臉露暖煦笑靨:「你我只顧敘舊,可冷落了貴客,既帶了好朋友來,還不快些給我引見?」

黃遠山忙抬手虛迎,於錚也不客氣,大步跨進院門,經過青龍身旁時,忽覺他全身瞬間緊繃,像是豹子瞧見了獵物,等於錚好奇地停下來轉頭細看,青龍又已恢復常態,彷彿剛才只是自己的錯覺。

那男子微笑著抱拳施禮:「在下姓鄒,單名一個澈字,小字清泉。」

於錚抱拳還禮,仍是報了古小魚這個名字,青龍神色淡淡略一拱手:「龍七。」

於錚暗自一驚,他以為青龍會再報一個化名,不想他依然還用這個價值千兩黃金的名字,可看鄒澈面色如常,想必還不知道江湖上的懸賞,不由放心了一些。青龍目中卻似有光一閃,也不知看到了什麼。

眾人進了屋內分賓主坐下,鄒澈往於錚臉上掃了一眼,語帶好奇地問:「這位小兄弟為何戴著面具?」

黃遠山面有難色,於錚也正不知該如何回答,青龍已極自然地接過話去:「我這兄弟相貌極丑,出來怕嚇著別人,所以不得不戴。」

於錚聽得一臉憋屈,知是青龍故意損他,想到這尊瘟神不能惹,便只好悶聲大發財。不過倒是發現,青龍說謊的本領,比葉信還要高,似乎想都不用想,隨時脫口而出,臉不紅心不跳,連眼睛都不帶眨的。

鄒澈聞言微笑,細細打量青龍,忽然臉上變色,輕聲驚呼:「纏綿!」

於錚見他只一照面便報出青龍所中毒藥的名稱,心中大喜,忙問道:「聽黃大俠說,鄒公子醫術超群,能活死人,肉白骨,不知能否解這『纏綿』之毒?」

「不過是葯醫不死病,哪有丹陽兄說得這麼誇張。」鄒澈微笑著站起,走到青龍身邊坐下,伸手把脈,眉頭慢慢皺緊,默然不語,於錚在一旁看著,只覺心中忐忑,坐立難安。

良久,鄒澈嘆了一聲,將手收回,面帶惋惜,低聲說道:「早幾日來便還有救,如今……如今卻遲了。」

黃遠山聞言猛一跺腳,抬眼望著房梁不動,於錚忽地站起,又頹然坐下,雙肘撐膝,低垂了頭,一言不發,唯獨青龍神色如常,似乎早已料到有此結果。

「龍爺所中的『纏綿』之毒,已深入肺腑,遍布全身骨骼經脈。」鄒澈聲帶戚音,輕輕說道,「現在仍還活著,已是奇迹,想必身旁有高人護持,即是如此,我也做不了什麼了。」

青龍聞言忽然一笑:「我還能活多久?」

「十天。」

青龍長舒一口氣,語帶輕鬆地道:「足夠了。」

於錚聽見,抬頭愕然望去,這才發覺青龍不是在硬撐,也不是在強顏歡笑,反而是真心的喜悅,死亡對他而言,竟彷彿是一種解脫。

鄒澈似乎也估算不出青龍會是這種反應,不由怔了怔,思忖了一會兒,從腰間衣帶里摸出一個小小的青色瓷瓶,站起身來雙手捧起遞過:「龍爺,這是家師歷盡心血,收集各種珍貴藥材煉製的丹藥,天下只此一枚,對『纏綿』之毒,或許有效。澈學藝不精,無法解龍爺之危,實是汗顏,一點心意,還望龍爺笑納。」

青龍微微一怔,似是有點意料不到,慢慢站起身來接過,略想了想,從懷裡掏出一對羊脂玉竹節捧在手裡遞了過去,低聲道:「多謝鄒公子饋贈,我身無長物,只有這對小玩意還值幾個錢。」

他頓了頓,柔聲笑道:「竹有節,是君子。適才聽黃兄說,鄒公子要成親了,這對竹節,就權作謝禮跟賀禮吧。」

於錚初聞噩耗,尚未醒過神來,見兩人忽然迎來送往,情真意切,直看得一頭霧水,心裡一片迷茫,只覺青龍忽然變了個人,他適才的言行舉止,讓自己份外地陌生。

鄒澈略帶動容地接過,一時說不出話,青龍已知結果,便再不願久留,抱拳一笑告辭:「龍某還有要事,先行一步。」

鄒澈一愣,忙溫言挽留:「龍爺何不等中泠泉水到了,品一品澈的茶藝再走?」黃遠山也在一旁強笑著留客。

青龍往後堂瞥了一眼,笑道:「泉水早就到了,只是有我們這些外人在,她不敢出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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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又開始慢慢飄落下來,鄒澈送走了青龍一行人,負手站在院門前出神。這時,一把竹骨傘在頭上輕輕撐起,替他擋了落雪。

鄒澈眨一眨眼,轉過身,微笑道:「玉兒,辛苦你了。」打傘之人,卻是李玉。

李玉望著前方,馬車遠去,早已看不見了,她想了想,輕聲說道:「龍七眼睛很毒的,你自己小心些。」

鄒澈一哂:「不過是個將死之人,我有什麼好怕。」

李玉眼睫輕顫,幽幽地問:「他的毒,真的解不了?」

鄒澈聞言微一皺眉,略有些不快,沉聲問道:「玉兒,龍七是誰?」

李玉垂下眼帘:「有些事,你不知道反而好些。」

「我看他舉手投足帶著官氣,可是朝廷中人?」鄒澈看著手中的那對竹節,羊脂白玉溫潤柔和,光華內斂,顯見不是凡品,「而且,這對羊脂玉,分明是御賜之物。」

李玉不答,抬眼看他良久,低聲問:「你給他什麼葯?」

鄒澈將竹節收起,淡淡一笑:「觀音淚。」

李玉眼裡閃過一絲驚慌和懼意,拿傘的手指捏得發白,勉強笑道:「這麼好的東西,怎麼隨隨便便就送人,你也不怕虧本?」

「那東西留在我身邊也沒用處,不如做個順水人情。」鄒澈拂了拂飄到身上的雪花,舉手輕輕抬起李玉的下頜,看著她的眼,面帶溫和微笑仔細叮囑:「玉兒,別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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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別院,黃遠山一臉黯然,滿懷歉意地和龍少欽一起告辭,於錚將經過告訴葉信后,便一頭鑽進房裡不出來。葉信得知結果,在客廳里呆坐不動,抬頭茫然看著青龍,臉色蒼白。青龍展顏對葉信笑笑,走上前輕拍了拍他的肩,自回房休息。

雪,越發下地大了。

等天色暗下來,葉信才慢慢起身回到房中,看到桌上的酒瓶一愣,憶起這是昨天晚上,青龍指使於錚冒著大雪,跑到酒樓買來的三白酒。他想了想,提起酒瓶踱到青龍房前,卻見房門大開,青龍坐在桌旁,手裡把玩著鄒澈給的那個瓷瓶,目光悠遠,看著桌上跳動的燭火出神。

葉信抬腳進屋,來到桌邊,將酒瓶放到桌上,坐下溫言問道:「可要喝酒?我陪你。」

「你酒量太差。」青龍抬眼看他,笑著搖頭,「我明天還有正事。」

說到酒量,葉信一笑,想起了詔獄里的對飲:「那次在詔獄,你可把我騙慘了。」

青龍憶起前事,也不由莞爾:「於捕頭呢?」

「找鰣魚和刀魚去了。」

「我不過是說句玩笑,他居然當真?」

葉信看他若無其事地淺笑,心裡只覺堵得慌,忙深吸一口氣,道:「聽小於說,你還有十天時間,不如讓他用特勒驃帶你去『星宿海』,那馬腳程快……」

青龍低聲打斷:「我還有事要做。」

葉信急道:「什麼事能比性命重要!」

「很多事都比性命重要。」

「你真是無藥可救!」話一出口,葉信暗自後悔,輕抬手打在自己嘴上。

青龍渾不在意地笑:「葉大人不是已經知道了?」

葉信嘴唇微微發抖,眼圈微紅,一時說不出話,房中頓時靜了下來。良久,葉信方才輕聲道:「小於說,你不喜歡那位鄒公子。」

「他倒不笨。」

「為什麼?」葉信好奇,「聽說那位鄒公子舉止大方,待人也很親切。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鄒公子既和黃大俠是好朋友,人品想來也不會差到哪裡去。」

「黃遠山是真君子。」青龍淡淡一笑,目光卻冰冷,「君子可欺之以方!」

「你是說鄒公子不是君子?」

青龍微眯了眼:「鄒澈身上,有和我一樣的味道。」

什麼是一樣的味道?人身上難道還能有味道可以辨別?葉信聽不明白,青龍卻也不再解釋。又沉默了一會兒,見青龍不停地轉著那個瓷瓶,葉信忍不住問:「你不吃這葯?」

「我疑心病重。」

「可是,那鄒公子說了,或許有效。」

「或許而已。」青龍停了手,將瓷瓶放進葉犀照綉給他的荷包里,看著葉信笑得淡然,「若不抱希望,便不會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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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錦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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