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迷藏
風雪交加,葉信背著青龍走得艱難。
他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平時拿過最重的東西,也只是書本而已,今天卻不知哪來的力氣,能背著人走這麼遠。適才青龍的臉色神情委實駭人,他已眼見子同殞命,不想再看到另一個自己欣賞掛心的朋友,在面前遭遇不測。雖然青龍或許活不過十天,但餘下的幾日,能安穩閑適度過,也是好的。
出來的時候,葉信先在院子里轉了轉,沒有找到馬匹車輛,心裡想著到了外間總會僱到車馬。卻料不到,李玉這院子四周竟是一個廢棄了的荒村,戶戶空置,家家無人,實不知那女人把房子安在這無人煙的去處是因為什麼。
大雪紛飛,四周白茫茫一片,葉信完全不辨東西,青龍也只大致指點一下方向,兩人俱都不知身處何方,該往何處去。半年前青龍背他去東廠探望子同,半年後居然是自己背著青龍逃命求生,葉信一路走一路想,頓生一種奇怪的荒謬感。
百無一用是書生,葉信現在打心裡贊同這句話,自己平日所學,如今派不上半點用場,到頭來還是要依靠蠻力。如果有於錚在,情況就大大不同,至少青龍的安危可以保全。
背後青龍一直在低低地悶咳,讓他心急如焚,聽方才話語,那個李玉似乎在刑求逼問,不知對青龍做了什麼手腳,也不知他傷到了哪裡。期間有點點溫熱噴濺到葉信頸上,帶著鐵鏽味,粘粘稠稠地順著脖子流下來。葉信心頭狂跳,想開口詢問,卻又怕說話會泄了氣,到時候再沒有力氣背人,只能咬牙掙扎加快腳步,盼望早點遇到人煙。
也不知走了多久,葉信只覺背上的人象山一樣重,壓得脊梁骨都要斷了,汗出如漿,腳下卻被雪水浸濕,冰冷麻木沒了感覺,眼前的畫面都開始搖晃起來。好容易模模糊糊看到面前隱隱約約一座房子,咬牙拼力拖著腳緊趕慢趕,一跤跌進門裡,趴在地上呼呼喘氣。歇了一會兒,只覺背上那人沒有動靜,忙小心轉身坐直,將青龍扶起,卻見他顏色雪白,嘴角有血跡,早已人事不知。
葉信一時手足無措,忽記起於錚教過的急救手法,曲拇指對著青龍人中狠掐下去,青龍眼皮一動,果然慢慢醒了,睜開眼對他笑笑,輕聲說:「睡著了。」
葉信知他是為安自己的心,也不好說破,想要再背他進去些,卻是手腳酸軟,一點力氣都沒了,只好半拖半抱死命把青龍挪到門邊讓他靠著,方才跌坐地上喘息擦汗。等葉信緩過神來抬頭細看,只叫得一聲苦,身處之地是一座破敗多時的城隍廟,牆角倒卧一副枯骨,看跟前的破碗,大概生前是個乞丐,廟裡人影不見,鬼反倒可能有一堆。
見葉信轉頭眼帶擔憂看著自己,喘了半天說不出話,青龍知是想問自身狀況,便淡然一笑回答:「李玉給我下了紅酥手,是一種軟骨散,等藥效過去就能動了。」以前的紅酥手藥效只有幾個時辰,改了配方之後,不知會持續多久。
說完打量葉信,低眼瞧見他雙腳鞋褲都濕透,青龍皺了皺眉,輕聲道:「想法子生個火,不然你的腳就要廢了。」
葉信聽了有些傻眼,他自小家境殷實,成年後又仕途順利,雖說為人不甚講究,可到底是個養尊處優的大老爺,要他自己動手在野外生火,怕是比現學一套拳法還要困難。
青龍看他發獃,擔心他腳上寒氣入骨,不由催促道:「我腰間的革囊里有火摺子,你快去瞧瞧廟裡有沒有供桌。」
葉信往裡一張:「供桌?早被人拆了!」
「布幔和圍欄呢?」
「沒了。」
「木窗呢?」
「也拆了。」
…………
連著問了好幾處,看來除了木門太重又或是其他的緣故,廟裡能燒的東西全都被拆走了,青龍抬眼看著厚實沉重的門板苦笑,只覺實在是難為這個書生。
忽想起身後葉信給他披著擋雪的貂裘,青龍嘆氣道:「葉大人,你先脫了鞋子,把襪子和褲腳擰乾,用這貂裘包著暖一暖罷。」
等葉信拉拉雜雜收拾停當,青龍閉了眼低聲問:「你怎麼會落到李玉手上?」
「我也不知道。」葉信抱著裹了貂裘的雙腳苦笑,「小於一直沒回來,午間用飯的時候。聽說有一家牙行著火,龍幫主的鋪子就在隔壁,所以和黃大俠忙著趕去看,我有些犯困,就在榻上躺一躺,結果醒來就莫名其妙到那個院子里了。」
青龍聽罷微微皺眉,他雖早知七巧門有其厲害之處,卻想不到會是這般無孔不入。
葉信身上的汗冷了,被雪風一吹,忍不住打顫,便向廟裡挪了挪:「你呢?小於不是陪你去了鎮江衛所嗎?怎麼也會被那個李玉拿了?」
青龍眼也不睜,只輕嘆:「我算漏了兩件事。」
「你也會出錯?」葉信瞪大眼,很是吃驚,「我一直以為你算無遺策的。」
「我不是諸葛孔明。」青龍睜眼看他,「即便是武侯,也會有算錯的時候。」
葉信仍是不解:「可是,那位李門主,不是,不是……」
「你以為她是我的女人?」青龍皺眉暗自煩惱,看來自己確實做得有些過火,居然這幫人個個都誤會了。
葉信打了兩個哈哈,眼帶促狹斜睨青龍:「聽小於說,那天晚上,她摸到你房裡,待了好長一段時間。」
「她來是有事求我,我曾抓過她九次,又放了九次。」青龍實在不知該從何說起,心裡忽然很想打於錚一頓板子。
「這可比七擒孟獲還要厲害了,也難怪你會放她,世上可沒這麼漂亮的孟獲。」葉信有些恍然,但話語里又有一絲取笑懷疑,畢竟他不知根底,也未親眼看見李玉對青龍用刑的情形。
青龍輕輕咳了咳:「漂亮的女人,往往心也狠。」
葉信聽他咳嗽便覺揪心,忽想起李玉說的話,急忙挪到青龍跟前細看:「我聽她說對你用刑,可曾傷到哪裡?」
「還好,她功夫不到家。」
「可是你剛才……」
「淤血而已,吐了舒服。」
葉信暗自嘀咕,知道青龍必定嘴硬強撐不會和他說實話,心想不知於錚何時才能找到這裡,要怎樣才能聯繫上,他實在擔心青龍的狀況。
「她為何要抓你?難道也是為了千兩黃金?或是在找那件東西?」
見青龍不答,葉信也不好多問,低眼瞥見女兒犀照繡的荷包,還有常備的革囊仍掛在青龍腰間,不由好奇:「怎麼你腰上的東西還在?她沒搜你身?」
青龍淡然回答:「我們是老對手了,她知道我藏東西的習慣。」
葉信正想再問,忽聽青龍倒吸一口冷氣,慌忙抬眼去看,見他人雖動彈不得,但還是止不住全身發抖,忙一把扶住,顫聲問:「你怎樣?!」
「纏綿!」青龍急急說完,便把牙關咬緊,神情痛楚,該是纏綿劇毒又發作了。葉信見狀不由慌了手腳,於錚不在身邊,無人替青龍壓制毒性,他更不會金針刺穴以痛止痛,青龍本人又手腳無力,這便如何是好?
許是劇毒侵蝕更深,這次發作,遠比葉信在回龍口客棧看到的還要厲害,耳聽青龍牙關咬得格格作響,不由擔心他把牙齒都要咬碎。葉信緊抓著青龍的手,似乎覺得這樣可以替他分擔一些痛苦,他手心捏得全是汗水,青龍反倒始終不吭一聲。
葉信見他強忍,不由急道:「痛就喊出來,死撐著做什麼!你是人!不是石頭!」
青龍面色煞白,唇無血色,額頭冷汗淋漓,眉頭緊鎖,仍是一聲不吭。
葉信忍不住皺眉,咬牙切齒道:「叫一聲痛你會死啊?!」
青龍抬眼看他,聲音毫無起伏、平平淡淡吐出一個字來:「痛。」
葉信一愣,青龍說完之後,便又咬緊牙關,渾身顫抖,還是一聲不吭。
葉信看了頓時心頭無明火起,正要開口罵他一頓,卻見青龍慢慢閉了眼睛緩緩歪倒,竟已痛得失去知覺。葉信急伸手將他扶住,屢掐人中仍是不醒,只覺一顆心不住下沉,一時手腳冰涼,忍不住落下淚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青龍輕輕一顫,葉信忙低頭去看,見他眼皮跳動,慢慢睜開眼,已然醒轉。只是眼神有些無力,略帶驚奇地看著自己,知是瞧見自己雙目紅腫,不由臉皮發燒,咬牙道:「好稀奇嗎?你沒見過男人哭?」
青龍倒是見過葉信哭,只不過楊志和是他至交好友,便是哭也應當。可自己又不是他什麼人,他為自己哭些什麼?
看見青龍這般情形,不知怎地,葉信又想起楊志和,心中大慟,忙吸了吸鼻子,強扯嘴角笑道:「算你運氣,我這三十多年來,只哭過兩次,居然都被你碰上。」
青龍眼中有光亮亮地一閃,極倦地笑了笑,張了張嘴,卻又說不出話。
葉信忙道:「你先歇著,別說話,不要動。」
青龍闔上眼緩了口氣,身上仍是不停顫抖,斷斷續續地輕聲道:「葉大人,你、幫我、找找,革囊里、有、一個、藥瓶……」
葉信忙不迭地道:「好!好!」正低頭翻找革囊,身周忽然一暗,有人站在面前遮了光,葉信心驚膽顫抬頭,只見那人面色蒼白,如同幽魂,正是李玉,不知她何時脫去捆綁束縛,竟一路找到了這裡。
葉信大驚失色,忙將青龍護在身後,顫聲道:「李門主,求你放過他,青龍他時日無多了……」
李玉卻彷彿沒看見他,眼光從葉信身上直透過去,看著青龍輕聲問道:「你又在誑我是不是?你是為了救他對不對?」
青龍抖得厲害,但仍是慢慢地,一字一字低聲道:「放他、走,我、跟你、回去。」
李玉俯下身,將葉信一把推開,蹲到青龍面前,雙手托起他的臉,只看著青龍的眼睛,慢慢笑起來,明眸中愛意漸濃:「原來你也是會痛的,原來你痛的時候,眼睛也是這樣的。」
葉信跌倒地下,看青龍眼神逐漸渙散,知他又要痛暈過去,忙爬起來大叫:「李玉!你想青龍死的話,現在就給他一刀,別再折磨他!」
李玉聞言一振,像是猛然驚醒,這才瞧清青龍痛苦情形,忙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瓶,倒了一顆藥丸喂到青龍嘴裡。看他閉了眼一動不動,心下著慌,探他鼻息脈搏,雖然微弱,倒還在呼吸跳動,不由安心了些。便坐到青龍身邊,伸出手抓著他右邊的衣襟,像是要揭開查看,可手卻顫抖起來,似乎在害怕。良久,終是將手收回,慢慢把青龍摟進懷裡,眼神悠遠,怔怔出神。
李玉不動,葉信也不敢動,只目不轉睛看著青龍。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聽青龍輕聲問:「你給我吃了什麼?」聲音雖然疲倦無力,倒是平穩淡然再無痛楚,葉信聽到,不由鬆一口氣,暫時放下心來。
「止痛用的,比你的那種好。不會上癮,不會有幻覺,也不會吃壞腦子。」李玉不敢看青龍,卻又抱著不肯鬆手,倒像是怕他會突然消失一般。
葉信原本奇怪,青龍既然有葯,以前為何不用,現在方才明白,那葯實在兇險,若不是沒有辦法,青龍只怕也不會吃。
似乎累極,青龍閉了眼,任由李玉抱著不再說話,過了一會兒,忽地睜開雙眼,像是聽到了什麼,目光生寒,沉聲道:「李玉,給我紅酥手的解藥。」
見李玉不響不動,青龍忍不住皺眉催促:「你若是不想死在這裡,馬上給我解藥。」
似乎也察覺到有異常,李玉慢慢掏出藥瓶,把解藥喂到青龍嘴裡,慘然笑道,「我的命原本是他救的,他要我的命,我送他便是。」
葉信不明所以,他不懂武功,什麼都聽不到,但看兩人神情,已知必有大麻煩。忙從貂裘里拿出布襪穿上,放下褲腳套上鞋子,即便那鞋子結了冰,如今也顧不上了。
那解藥似乎收效極快,過了一會兒,青龍支撐著坐起,抬手一個巴掌打了過去,厲聲低喝:「命是你自己的,憑什麼要送給別人!」
李玉捂住臉呆了呆,青龍這一巴掌沒什麼力道,打在臉上也不痛,卻打得她一時憧怔,連青龍把另外一個藥瓶也掏走都不自知。
青龍拿起放止痛藥丸的那個小瓶,在李玉面前一晃:「這葯最多能吃幾顆?」
李玉這才醒覺,忙劈手去奪,嘶聲道:「你又發什麼瘋!你不要命了!」
「兩害相權取其輕,道理你應該明白。」青龍手裡捏緊藥瓶,盯著李玉,眼裡象有鬼火在跳動,「你如果不說,我會整瓶都吞下去。」
李玉知他說到做到,掙扎一會兒,咬牙回答:「三顆。」
青龍打開瓶子,倒出三顆丟進嘴裡,慢慢站起身來,不看葉信,只對李玉說道:「帶上他快走,能跑多遠就跑多遠。你記著,我只有一口氣的時間。」
葉信聽了,只覺遍體生寒,忙驚呼:「不要!」卻被青龍一掌切在頸后,頓時昏然倒地。
李玉直直盯著青龍,臉色蒼白說不出話,青龍皺眉低喝:「走!」李玉滿臉不舍,眼中卻有光閃亮,咬牙提起葉信,向破廟後門疾步飛掠。
「竊娘!」李玉應聲停步回頭,青龍的臉因藥物的關係,蒼白中添了異樣的嫣紅,「別回七巧門,馬上放消息叫門人隱匿,去找鄒澈,他武功比我高許多,能護你周全。」
目送李玉夾著葉信如飛遠去,慢慢步出廟門,看著前方雪地上影影綽綽騰躍而來,青龍笑了笑,緩緩吸氣,伸手到背後,捏著大椎穴處的金針,等待時機。於錚曾告誡過他金針不可再拔,但拔了又如何?
不過是死期再提早個幾天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