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長夜

二十一、長夜

歌聲驟停,雪在索索落下,火在幽幽跳動,映得人鬚髮皆綠。

於錚鬆一口氣,忙閉目調勻內息,急回首見青龍尚且安好,稍覺寬心,轉頭眼瞪秦廣王,咬牙冷笑道:「堂堂鬼蜮十殿君,原來是欺負婦弱小輩的無恥之徒!」

「小於,弱肉強食是世間常理,技不如人,只好怪自己學藝不精,須怨不得旁人。」

青龍邊說邊扶著車壁慢慢俯身,伸手去探李玉和啞叔的脈搏鼻息,判出他們脈息無異,只是昏睡過去。然而此時卻不能貿然打攪,只有等這兩人自己醒轉,否則會對腦子有極大的損害。

青龍支撐著緩緩坐直,垂了眼瞼一笑:「何況,秦廣王年雖老邁,齒牙尚堅,你怎能說他無齒。」

「嘿嘿,好利的一張口。」秦廣王聽青龍毒舌暗損,眯眼看他,臉上青氣流動,厲聲大笑,旋即沉聲問道,「你如何能抗我『幽冥操』!」

青龍眼也不抬,語調里卻似帶了一點火氣:「名字倒響亮,不過是攝魂催眠的微末之術而已。」

「你練過『洞明決』?林希聲是你什麼人?」秦廣王仍是在笑,眼中卻帶著殺氣、厲色和恨意。

「洞明決?林希聲?」青龍皺了皺眉,「不知道,沒見過。」

「大音希聲」林希聲,青龍在資料卷宗里曾看到過記載,這人是攝魂術的宗師,早已退隱武林多年,現在只怕沒有多少人還記得這個名字。當年在地字營,教他們如何抵禦催眠攝魂的老師,倒是剛好姓林,只不過相比催眠攝魂之法,那位林先生顯然更喜歡擺弄各種樂器。林先生老是誇他天分很高,看他練習那些搏命拼殺之術,便搖頭大嘆可惜,說是絕世好琴被拿去彈了媚世之曲。

授業完畢臨走當天,那位林先生偷偷教了他一套心法,據說是只用來聽聲辨位、凝神靜氣的法門,叫自己閑著無聊就練一練。以前無聊的時候比較多,所以練得就勤一些,現下早已變成習慣,倒是一直未停。如果秦廣王所疑是真,那位林先生或許便是林希聲,那麼那套心法,大概就是所謂的洞明決。

見他不假思索似乎不象作偽,秦廣王心中疑惑減了幾分,搖頭笑嘆:「以你的本領,原可做我鬼域無常冥使,可惜!可惜!」

他說完可惜二字,人已從輿上升起,也不見他如何動作,身影忽地脹大,抬手便向車前的於錚罩下,那掌心竟然也似帶著青綠之氣。

於錚忙祭起大手印中秘密八印:大威德生印,金剛不壞印,蓮華藏印,萬德莊嚴印,一切支分生印,世尊陀羅尼印,如來法住印,迅速持印,一一向秦廣王砸去。

密宗大手印共三十六品,以《大日經》為主旨,擬大日如來佛光普照之姿,講究「菩提心為因,大悲為根本,方便為究竟」三**門。秘密八印為第十四品,對敵時加持八印及真言,所需拙火定內力倒是三十六品里最少的。於錚心知秘密八印不足以對抗秦廣王,但前番真氣消耗過大,除了這一品,其餘都無法再用。

秦廣王掌勢一現,青龍便覺這天暗了下來。

現在已是夜晚,天在下雪,自然無星無月,黑暗在所難免。但這暗卻又不同,它從秦廣王重重掌影里溢出,如絲如縷,如煙如霧,像一塊墨綠色的布,把所有的光都吸盡,將馬車四周都罩了進去。

一時間,只覺周遭陰風四起,鬼影憧憧,烏雲垂地,黑霧迷空,悲聲振耳,惡怪驚心,秦廣王已使出了他成名時的絕技——「森羅變」!

於錚頭上白氣蒸騰,拙火定已催到極致,但仍是咬牙苦撐,一步不退,將秦廣王拒在馬車七步之外。青龍看他將秘密八印一記一記砸去,在森羅變滔天掌勢前卻如泥牛入海,驚不起一絲波瀾,眉頭不由越皺越緊。革囊里那事物已經找出,但現在不能用,必須要誘那秦廣王近前。

只是於錚,看這副拚命的架勢,想要秦廣王近前,除非他力戰而死。以於錚這一根筋的榆木腦袋,絕不會想到臨陣脫逃,或是避其鋒芒再做打算,恐怕也不會去考慮死字怎麼寫。然而,即便秦廣王能引到身前,自己有把握憑著手中那東西制住他嗎?中毒之前或許還有一絲機會,現在呢?青龍抓著那事物,皺眉緊盯於錚的一招一式,手心裡竟捏出汗來。

細看森羅變的掌意,正不知如何對付,青龍腦中忽靈光一現,想起於錚曾向他演示的那一十二式掌法,勉力提聲高呼:「小於!用大悲懺!」

於錚咬牙回吼:「大悲懺是用來救人的,不是用來殺人的!」

他一吐氣開聲,結印之勢頓弱,森羅變立即迫近,於錚終抵擋不住退了一步。

青龍聽他回答,心裡實在很想把那事物扔到於錚頭上去:「有些時候,殺人便是救人!」

於錚不敢再答,但秦廣王掌意竟是如驚濤拍岸,連綿不斷,重重鬼影,如山一般直壓下來,擋不住又退了一步。瞧於錚節節敗退,青龍皺眉沉聲喝道:「我若向刀山!」

於錚正撐得辛苦,腦中除了結印真言再無其他念頭,耳聽青龍呼喝,掌勢隨聲而變,極自然的便是一招遞了出去,正是「大悲懺」的第一式——「我若向刀山」!

這一掌揮出,於錚不由一愣,頓覺四周如山般的掌影忽然輕了。憧怔間,耳聽青龍又疾喝:「刀山自摧折!」於錚來不及細想,依言又是一招「大悲懺」,似乎這身周的暗,被什麼照著又退了一些。這套「大悲懺」掌法,招式柔和慈悲,如春日暖陽,所需內力遠不如大手印,卻不想正是森羅變之類陰冷武功的剋星。

「……我若向火湯,火湯自枯竭,我若向地獄,地獄自消滅,我若向餓鬼,餓鬼自飽滿,我若向修羅,噁心自調伏,我若向畜生,自得大智慧!」

青龍將這口訣不停地念誦,時輕時重,時疾時緩,於錚依他念誦的節奏揮掌結印,竟配合得嚴絲合縫,每一掌都是擊在秦廣王「森羅變」的破綻處,每一印都結在他變招換氣之時。

幾十招過去仍不能奈何龍樹的徒弟,即便一旁有人相幫,也是大跌面子。秦廣王聽青龍念誦,確定這叫龍七的必定修練過洞明決無疑,不由心中暗怒,提氣大喝一聲:「咄!」如舌綻春雷,滾滾聲浪,直奔青龍而去。

他此次不再用攝魂歌聲,而純以內力傷人,青龍內息被封,經脈受損,重傷體虛,現下如何承受得起,整個人傾倒伏在車上,差點背過氣去。但他硬生生把胸腹間翻騰逆沖的那口鮮血咽下,咬牙撐住不肯示弱,眼含怒意,連聲悶咳喘息,卻再也開不了口了。

然而此時喝住青龍,已是遲了,於錚面上一派祥和,「大悲懺」掌法越來越酣暢淋漓,馬車周圍的層層黑霧,正在他揮掌間,一點一點淡薄退散。秦廣王只覺於錚如生千手千眼,似乎周遭空氣都為之震動,他身上掌間彷彿有淡淡的微光游弋,初始如月,漸漸轉熾,盛似初升旭日,放出無量光明,遍照十方無邊世界。

秦廣王暗嘆一聲,心知於錚已身、口、意三密加持、三密相應,「森羅變」再無法撼動他心神分毫。若想拿他,怕要動用「地獄變」,這還是十多年來的頭一遭。堂堂鬼域十殿君的秦廣王,連使「幽冥操」和「森羅變」也拿不下兩個後生小輩,傳出去只怕要變成笑話。

「好個龍七!」

於錚只覺眼前一亮,掌勢霧靄俱都消退不見,秦廣王已坐回肩輿,這才感到手腳酸軟,身子晃了一晃,只想就地坐倒。耳聽背後勉力壓抑的咳聲,不由心急如焚,現下卻不能轉身查看,深吸口氣,咬牙起手,守在車前屹立不動。

秦廣王瞥了眼於錚和青龍,目露讚許之色,伸手凌空虛抓,身旁一名餓鬼道侍從腰間的佩刀呼地飛起,被他操在手裡,用的竟是「控鶴功」。他將刀在手中輕輕一轉,看著青龍笑道:「這西山五煞,原本是要在路上埋伏取你人頭的,你這人我喜歡,餘下這四煞我便替你料理了罷。」

他手微微一震,刀在空中粉碎,無數鋼片俱都射入餘下的四煞身上,那四人連哀嚎都來不及發出,便已氣絕。於錚心中一沉,已確知鬼域十殿君並非浪得虛名,秦廣王的武功實是深不可測,適才那場比斗,也只不過是另一種試探,頓時恐懼、絕望和無力感油然而生,竟是沒有留意,一道氣勁隨著鋼片飛出,轉向他襲來。

青龍眼見情形有異,想叫於錚當心,然而秦廣王那一聲喝,竟似把真氣憑空射入他體內,在肺腑間亂串,讓他氣短息亂,語不成聲,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於錚正自沮喪煩悶,忽覺胸前「玉堂穴」一痛,暗叫不好,卻已來不及了,頓時仰天摔倒,動彈不得。

「不過可惜,某很不喜歡龍樹那個老賊禿,他的徒弟自然也不喜歡。」秦廣王嘿嘿一笑,看著伏倒車上嗆咳不止的青龍,「某曾慘敗在林希聲手上,你雖說不是他弟子,修習的卻是他的洞明決,又加上曾毀我鬼域畜生道三牲六畜,這筆帳也原是要算的。」

「某不是個胸懷寬廣、不記前仇的人,不想就這麼輕易放你們過去。」秦廣王說完抬手向身旁招了招,餓鬼道眾之後慢慢走出一黑衣蒙面之人,看服飾似乎是夜府的更夫,來到肩輿之前向秦廣王躬身行禮。

秦廣王拂了拂身上的雪花,含笑受禮,對那人說道:「常樂,你回去告訴夜府那小子,這人情我賣了給他。某雖因往事不放過這兩個後輩,但卻不許人折辱他們,即便要殺,也要讓他們死得有尊嚴,如若不然,你叫他看著辦。」

******************

耳聽秦廣王一行人踏雪而去,那口大鍋倒是留了下來,鍋里的湯快要煮干,人肉已開始散發出焦糊味。於錚面朝上仰天躺著,只能看到頭頂幾步遠的車上和左右兩邊的情形。轉眼瞥見那常樂提步慢慢向馬車走去,幾次聚氣想要衝開穴道,但內息卻被鎖死,一點都提不起來。

於錚顛倒傾斜的視野里,青龍正勉力支撐坐起,艱難地從李玉腰間拔出匕首,慢慢回手抵到喉間,似要用勁刺下去。於錚大驚失色,張大了口,卻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忽地眼前一花,那叫常樂的已站在車前,疾伸左手扣住青龍脈門往外一拉,微一使力,匕首便已掉落雪地。又見他飛快伸出右手,在青龍膻中氣海上輕輕一按,青龍頓時渾身顫抖,幾欲暈厥。

似乎昏亂中仍不忘反抗,青龍揮拳擊向常樂胸口,然而那一拳輕飄飄全無力道,只怕連黃口小兒都不會覺得痛。常樂嘿嘿一笑,混不在意地受他一拳,右手正要點青龍穴道,忽覺胸口氣海一麻,似有尖針射入體內,丹田之氣頃刻雪消,那麻痹感極快地向四肢擴散。

於錚正又急又怒,忽見那常樂渾身一僵,慢慢向後仰天栽倒,眼睛瞪得極圓,目光中滿是憤怒和不可思議。急轉眼向車上看,這才瞥見青龍拳頭中有光閃動,指間似乎夾著什麼東西。

車前兩個人俱都躺倒,車上的青龍萎頓匍伏不起,還有兩個昏昏沉睡不能貿然叫醒,一時場中再無能動之人。

雖說被封的穴道無論手法多怪,一個時辰之後都會自解,可躺在這雪地里一個時辰不動,武功再強的高手,只怕也要凍死了。何況那常樂只是中了麻藥,不知何時藥力會退散,且荒野之中,四周仍有危機重重。

於錚躺在地下動彈不得,見青龍支撐著慢慢起身下車,撿了匕首搖搖晃晃走過來,俯身跪下,倒轉了刀柄,對準他被點的穴位狠狠敲了下去。青龍身上劇毒未解,真氣又被封住,自是不能輕鬆解開於錚的穴道,但仍是拼盡全力,皺了眉一下一下敲著,額頭冷汗滴滴落下,想必身上傷口早已全數迸裂。

於錚想叫他騎了馬快走,卻因穴道被制開不了口,火光映照中,眼見他臉色越來越蒼白,唇角血線逶迤流下,不敢也不忍再看。他瞪大雙眼直盯著空中飛舞的雪片,只覺,這天好冷,這雪好大。

似乎很久,又似乎極快,於錚忽覺體內真氣一松,開始流動起來,他忙運氣沖開穴道,翻身坐起,驚見青龍眼中失了神采,搖搖欲墜,急抬手扶住他雙肩。青龍合眼低頭,猛咳了幾聲,很費力地咳出一大口血,終支撐不住倒了下去。

天上有鷹嘯聲傳來,在冰冷雪夜裡聽上去倍感孤寂凄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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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錦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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